我出生在北京一个工人家庭,母亲是个家庭妇女,父母都不识字,生了我们七个孩子。我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一个弟弟,我排行第六。我出生在1956年1月份,记事起就赶上中国一个特殊的历史年代,“大跃进”和三年困难时期。
小时候,我家住在三建公司宿舍区,与我们住在同一小区的工人,大多来自全国各地。当时首都搞十大建筑,从全国各地抽调工人到北京来。我父亲原来在河北大城县,我妈也是那儿的,他们两人住的村隔得不远,我爸很早就闯关东去了,在东北当建筑工人。我妈十五岁出嫁,之前都没见过我爸爸。日本侵占那里,来了就抢花姑娘。姑娘还没结婚呢,被人糟践了,将来就麻烦了,所以赶快找个主先给嫁出去。没见过男方不要紧,是正经人家就行。这样,我妈十五岁时就过了门,然后在婆家等了三年才见到我爸。办了婚事后,就跟着我爸到东北去了。五十年代,北京搞建设的时候,就到第三建筑公司来了。小时候我家住的地方叫北新桥九道湾,好像是甲59号。听我妈说,我出生在安定门附近的一个医院。
现在的孩子都有个幸福的童年,而我把自己童年的记忆讲出来,可绝对算不得幸福。在我能够分辨这个世界时,第一个印象就是饥饿,饥饿伴随着我的成长。
父亲是六级抹灰工,级别较高,月薪八十二元钱,这在那时算是很高的工资了。可全家九口人,只有父亲一个人挣钱,生活压力特别大。七个孩子都在发育期,吃得多,七张嘴接起来,就有一尺多长,都要吃父亲一个人。我们都在上学,要买书买本,要穿衣服。而且父亲又是孝子,他还要养活我在老家的爷爷。爷爷很苦,来信没有别的事,就是要钱。父亲五块、十块地给他寄。实在没钱,就买点儿油条、蛋糕什么的,打一个盒子寄过去。
当时全国人都在挨饿,不只我家,可像我家这么负担重的,又有多少呢?妈妈也想尽办法出去找点儿活干,有机会就抓住,小工啊,挖沟啊,打铁丝啊,起钉子、砸钉子啊,到建筑工地给人推小车啊,搬运大白菜啊,这种事我妈会经常去。她一走就会把年幼的孩子托给我姐姐,有时是二姐、有时是三姐来照顾我们。
那时吃饭是有定量的,别的人家也挨饿,但我家子女多,不但饿,还有竞争。都在长身体,需要量特别大。我记得那时大人是一斤粮食或八两粮食,小孩只有半斤。我家是我三姐管家,做饭时,都是拿称量,多了一点都不行,不够就用什么菜啊、糠啊、豆腐渣啊、麸子啊,来掺和着吃。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去找吃的,地里的各种野菜,什么能吃,什么味,怎么吃法,都一清二楚;树上的哪种叶子、哪种花可以吃,也都非常清楚,从小就练就了这么一套找食的本领。但是这样还依然填不饱肚子。
饿,真的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对今天的孩子而言,这种景象大概是天方夜谭,他们或许会问为什么不去吃麦当劳。可那时我整日饿得发慌,整日都在寻找,想方设法往嘴里填些东西,那种记忆真是刻骨铭心。
我们兄弟几个都是大肚子,老喝菜汤,喝菜粥,把肚子撑大了,浑身浮肿,一按身上就是一个坑,半天不起来。我记得吃得最多的一种野菜叫灰灰菜,吃完之后容易拉稀。主食吃得最多的就是白薯,所以现在一说吃白薯,马上就胃酸,吃伤了。再有就是吃棒子面,棒子面那时是好东西了,可从小老吃棒子面,现在一想棒子面就反酸水。那时候饿得经常上不了炕,在学校上课间操,有时就会虚脱,忽然间晕倒了,就觉得腿软,眼前一黑,一切都不知道了。
父母在外挣钱养家,回来得晚。经常就为了等我妈,或我爸回来吃饭,我们几个小孩都不睡觉,等着他们回来,看他们吃饭,然后都说“我饿、我饿”,真像一窝没长毛的小鸟张着大嘴要吃的。于是我爸、我妈拿筷子夹一点,送到我们嘴里,对我们说:“快睡觉吧,睡着了就不饿了。”是的,这是一个好方法,在我的童年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是在饥饿中睡着的。
有一种家务活儿是我们争着抢着要干的,那就是刷锅,因为谁刷锅,锅底就给谁吃。其实,家里也没有好吃的,那就是锅嘎渣儿,也叫锅巴。我们特别渴望吃到这个东西,虽然它黑乎乎的,但对几个饥饿的孩子有着十足的诱惑力。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