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早,陈三去场院担麦秸,从场院回来经过老杨树的时候,陈三忽然发现树干上贴着一张黄裱纸,纸上写了许多字。陈三已经七十岁了,陈三知道那些字都是蝌蚪文,只有跳神的神官才认得。陈三记得自己七岁那年,皇上下诏停了科举,老杨树就显过一次灵。陈三慌忙跑回村去,于是,死水一潭的村子,忽然间爆发出“五洲振荡风雷激”的气势来。男女老少全都跑到老杨树底下,看见黄裱纸和蝌蚪文大家全都惊讶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不知哪一个扑嗵一声跪下了,接着,大家就全都跪下了。大家全都跪下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会是一件破坏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煽动案。大家跪在老杨树底下还是没有什么办法,有人就说,快把仲银叫来吧,叫仲银看看都写的是啥。
跟着,仲银就来了。仲银把蝌蚪文看了一遍,义把跪在地上的人群看了一遍,仲银什么话也不说,掉头就走。人群追在身后求他,仲银仲银,快给说说吧,快给说说吧。仲银还是不说,还是走。走了一阵觉得身子后头没了声音,一回头,看见乡亲们都朝自己跪着。仲银说,好吧,我告诉你们,纸上说文化大革命是天下大事,叫你们全都听毛主席的话参加文化大革命。要是不听,老天爷就要罚人。大家又问,仲银,你说该咋办。仲银说,组织红卫兵,破“四旧”,贴大字报,游行喊口号。说完,仲银掉头又走。老杨树是村里的神树。老杨树长了足有半间屋子粗,足有四五层楼高,郁郁葱葱的树冠遮盖了村口二三亩好地。谁也不知道老杨树有多老,只在村庙的碑记上刻着,永乐十年重修村庙的动议就是在老杨树下议定的。村民们对老杨树的崇拜和尊敬是不能用语言来言说的,也不是喊口号和朗诵诗可以表达的。那年冬天的那个早上,村民们对仲银给蝌蚪文做的解释将信将疑。就在这个时候,党支部书记赵万金闻讯赶到了。赵万金对惶恐不安的人群非常生气,赵万金说,解放都这么多年了你们还要搞迷信,文化大革命就是要破“四旧”,你们还是要搞封建,你们这是不把新社会放在眼里,你们这是想造反,你们……赵万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出事了。后来大家一致向公安局反映,要不是出r这件事也就不会有什么反革命煽动了。赵万金说,你们这是想造反。你们……接着,就出事了。
大家眼睁睁地看见党支部书记的嘴歪了,接着,就不会说话了。大家忙喊,万金、万金、万金。可赵万金就是不会说话了。村民们还没有谁曾经在一个早上同时看见这么多奇怪的事情。有人喊,这不是仲银说的那话么,这不是应验了么。于是,所有的人全都无比崇敬无比恐惧地朝着老杨树转过脸去,所有的膝盖全都不由自主地朝着黄土跪下去。
后来,县公安局的人就进了村。
公安局的侦察员老张先把手枪从腰里摸出来,老张重重地把枪往炕桌上一放,然后,老张看看脸色苍白的陈三,老张说,陈三,你老实交代,你到底什么时候发现那张黄裱纸的,快说。
陈三很慌乱,陈三说,我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我不能胡说,我咋能发现呢,我就没有做下那发现的事情,我就是去场院担麦秸,回来就看见那张黄裱纸,纸上全是疙疙岔岔的蝌蚪文。
老张说,还没让你交代这呢,你说,到底是什么时候。
陈三说,这还用问,这还用交代,天天都是早上担麦秸么。
老张很气愤,老张说,早这么说不就完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地交代,不许耍滑头。你们这些老百姓,一点文化也没有,就是会搞迷信。
陈三说,是哩,就是没文化。我七岁那年皇上下诏停了科举,我爸就说念书没用了,连秀才都不念书了你更不用念了,乖乖地种地吧。
老张更气愤了,老张说,行了,行了,你说的这都和案子没关,你别和我兜圈子。
你说说那张黄裱纸到哪去了。
陈三说,没到哪去,大伙立马拿来香点上,又供献了,磕了头,求了几句神灵保佑,天下太平,就把纸烧了。
老张说,你们这是消毁证据!
陈三慌忙解释,老张你不用生气么,大伙又不知道你要来,要是知道,还敢不给你留着么。老百姓是啥,老百姓就是得听公家的么,连人都归公家,要那么张纸做啥。我七岁那年,老杨树显灵,树上的那张黄裱纸也是这么烧的。
老张说,你给我交代交代目的吧,就是你们到底想干啥。
陈三说,没啥目的,老百姓能干啥,老百姓的事情就是种地养娃娃,就是想图个天下太平么,天下太平,老百姓就能种地养娃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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