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时光之春和篇
春和回到费城时,桃林还在,古桥还在,护城河还在,连初夏时浓烈盛开的那一岸蔷薇花也还在。
红旗纺织厂家属院只有两座老式的红砖楼房,低矮阴暗的楼梯口,绿色的木制门窗,外观和县城中小企业的职工家属院大体一样。19岁之前的宋春和一直生活在这里,从出生到离开,离开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这一去就是十多年,当年热闹兴隆的纺织厂早已破产,之后被私人收购成了一家服装加工厂,家属院在考虑到一批老员工的居住问题上被保留下来,如今楼房破败下来,周围蹿起了许多大厦。这个被红砖围起,一侧是幼儿园,一侧是湖心公园的职工家属院逐渐被人遗忘,倒是无意间成了闹市中最静谧的地方。
许多人都忘记了这里,来过的和不曾来过的。
春和只是在到了费城后,下意识地走到这里来看看。这里实在有太多的东西留给她。可是等真正进了院子,才知道自己错了。一切都陌生了,春日里白花飘扬的老槐树不见了,荡平后成了停车场。院门口两侧的葡萄架不见了,盖成了两排储藏室。方形混凝板铺就的天井换成了灰褐色的水泥地面。院子还在,不过偶尔遇见的居民却都不认识。很多当年和父亲一起的职工大多搬迁出去,这里居住的很多都是退休员工的子女,或者迟暮的老人。她爬上自己家的六楼,听见里面有犬吠声和娃娃的哭喊,想起自己也是曾在这里哭着长大的,她就不再想进去了,毅然转身下楼。
春和离开院子时,在家属院门口的墙上却看到了小澜。小澜是长河养的一只猫。纯白色波斯猫,天生一对红蓝色的鸳鸯眼。但是随之便明白这只猫不可能是小澜,已经十多年过去了,连该在的人都不在了,小澜的寿命再长久,也活不到现在。虽然那时候春和经常说小澜是长寿的命。春和朝着猫挥手,她只是做出了之前经常做过的手势,右手举起放在耳侧,并着的手指弯曲再竖起,连续两次。那是和小澜的暗号:来,来。
春和暗自一笑,那只猫却领悟到了似的,“嗖”地蹿下来落到春和的脚边。头仰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春和,它竟然也是鸳鸯眼,一红一蓝。春和试着朝前走了几步,猫果然也跟着走。春和冒出一个很孩子气的想法,这是不是就是小澜,说不定它真的是长寿命呢。
猫跟着春和走出了巷子,春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跺脚想吓走它,它反而上来舔春和的鞋子。春和把它抱起来放到门口,匆匆跑走,它也跟着跑。最后来回了三四次,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送到保安室里,里面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大爷,春和说了来意,大爷却说:这猫不是这院里的啊,别说一只猫,就是一只蚂蚁我也认得。春和想起这个人来,记得父亲有一次很晚回家,头上缠了纱布,还在冒着血水。听见和母亲说是和厂子里的保安主任因为一句话打了起来。那个保安就是他了,春和认得。春和很想问问他,那你记得我吗?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春和这些年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不是在一些人面前,而是所有的人面前,她都不大说话。她说了句打扰,抱着猫走开了。
她是要去费城人民医院的,其实这么远跑来,也就是为了去医院看一个人。费城只有两家医院,一个是人民医院,一个是当地驻扎部队的专属医院。春和抱着猫,上了一辆出租车,她抚摸着猫的脊背,它温顺地趴伏在春和的怀里,竟然睡了。
春和把手放在猫的头上,嘴里喃喃地喊着:小澜,小澜。猫睁开眼斜着看了一眼春和,又慵懒地闭上了。春和背上窜起一股寒意,这难道真的是小澜吗?
人民医院在北城,和火车站挨着。费城是一个很小的县城,一条河从县城中心东西穿过,就有了南城和北城的说法,出租车驶过那条河,走的就是那古桥。桥是宋朝就有的,很有名的石拱桥,三个拱跨越近百米的河面。桥完全由石条砌成,春和记得经常有考古队过来研究,也有些外地青年男女专门不远千里来拍摄。可是在春和眼里这古桥实在是普通得很。过了桥第一个十字路口左拐几十米路北就是人民医院。十多年前春和经常来这里,因为外婆身体不好,间歇性老年肠胃病,一年住好几次院,每次都是在这里,春和总是主动过来陪外婆。有时候就和外婆挤着过夜。外婆的手很粗糙,抚摸在舂和的胳膊上有痒痒的感觉。春和看了看小澜,想就是这样子吧。医院已经变化了,重新盖起了一座主楼,有十多层高。之前就是一个三层楼,周围几排平房。
她抱着小澜,进了医院,顺着指示牌走。要去的地方在主楼的地下,从侧边的一个人口下去,坐电梯到B2层。已经七月了,地下依旧阴冷得很,春和只穿了短袖,不禁抱起了手臂。她在接待处咨询后签字登记。有戴着口罩的护士走过来,问了句:是D102的家属吗?这边来。春和点点头,跟在那个人的后面。进入一条长长的走廊,顶上是晃眼的白炽灯。春和感觉这就是一条生生死死的路,生和死在这里成为最明显的状态,生者与死者的会晤必然要经过一条让人眩晕的路途。犹如婴儿从子宫内的艰难滑出。
着眼处全是白色,门窗、桌椅、办公柜、墙面、地面。护士推开一扇门,春和第一次看到整面墙的抽屉,银白色金属的抽屉。每一个里面停留着一个躯体,或者说是亡灵。
护士走到一处停下来,用力拉出金属抽屉。春和听到了滑道的声响,心跟着疼起来,在后面踌躇不前。护士不耐烦地问,你要不要看?
春和点点头走过去,先是闭了眼,停顿几秒狠狠心睁开来。她还没有看清楚里面的那个人,怀里的小澜突然动了起来,跟着“嗷”的一声尖叫。春和被吓了一跳。赶紧用手掌来回抚摩小澜的脊背,总算让它安静了下来。
她探下头,很仔细地看,像观摩一件古老的艺术品。
是他。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