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人的命运
我和钟国康认识二十六年了,作为熟人,我并不觉得他长得丑。就像恋爱时,初次见面可能用美和丑这两个标准来选人。但结了婚、生了小孩,就以心性的好坏这个标准来评价了。所以一些初次见钟国康的朋友对我偷偷说你的朋友长得好丑,我都不以为然,一笑了之。而钟国康已经习惯在丑的评语里生活了五十多年,包括恋爱时的打击,都处之泰然。偶尔有人评价他长得很男子汉时,反而变得不好意思。
对我而言,丑到极致便是美的开始。没有永恒的丑、也没有永恒的美。美和丑,是哲学辩证慨念而已。
不过,—位专门研究《周易》的人士,也姓周,我称他为周郎,他给钟国康看过相,说他是五百年都少见的—个丑人。他用相术语言这样说:其丑,丑在于五短干瘦的身材,一身棕黑色的皮肤,一张比较丑陋的面孔,较大而露的鼻洞,无不与广东人的祖先,分散在非洲及南亚海岛的小黑人种血缘相连。按《麻衣神相》上解说,此相虽丑,但仍具备福寿禄三全之相,终老之时,必将名满天下,受人备尊。
丑人,有丑人的命,是人都想成功。所以,中国的相术里也有丑人命好的说法,知道自己丑,会比别人更拼命工作。
我向来不太相信江湖相士的一派胡言,如果是三十年前周郎这样说,我也许相信。但现在钟国康已经很有名了,说了也是马后炮。年轻时那些喜欢钟国康才华的漂亮姑娘,也挥“丑”离别。不过,经周郎那么—说,我仔细观察一下钟国康的面部,也觉得他的鼻子朝天,眼睛深凹,嘴唇很厚。说话时不仅仅是嘴动,而是整个脸部都随着语速动,说到高兴或气愤时,全身都在动。这一嘴动而引发全身动的功能,是否深藏着生命的密码?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钟国康是一个孩子气和血气都很旺盛的人,这与美丑无关,只关性情。
但令我气愤的是,我不当钟国康是丑人,他却偏偏当自己是丑人。他胡子稀少,就戴一副墨镜,显示阳刚之气。他总是穿一身黑衣服,一双永不擦的白皮鞋。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从不用梳子,而是把头发喷了发胶后,用双手的十只手指,从前脑门向后脑—钩,钩出了十条深深的发沟,使自己看起来像一头发情的雄狮,—身的肃穆和杀气。
我知道他是故意这样的,看起来像丧葬的打扮,无精打采的样子,让人心生怜悯。但仔细观察,又似一头雄狮,咄咄逼人。说白了,就是勾引人对他的关注和兴趣,好多猎物就这样死在狮子的口里。
他的丑被他这样—搞,令人迷迷糊糊,真的无法判断他的美和丑了。
外表永远只是烟幕弹,这点钟国康很明白。影视明星,靠的是长相和身材出名。他只是个书法篆刻家,出名的永远不是肉体。有形的肉体生命是短暂的,只有无形的精神生命才能穿越历史时空,这个精神就是钟国康的篆刻和书法艺术。他说:个人的形象设计只用了自己0.1%的时间,而对艺术的追求,用了99.9%的时间和心计。
心计不一定都是阴谋,心计有时比时间更能显现光阴的速度感。在思考和创造力衰竭的时候,七天七夜解决不了的—个问题,突然计上心来,问题解决了。钟国康就是这样—个善于开发时间资源,也善于使用思考工具解决问题的丑人。
这本书,当然不是把—个丑人的人生拿来供大家批判和评头论足,也不是拿钟国康出来给大家娱乐,而是把—个丑人如何用99.9%的时间来改变自己命运的人生智慧和传奇的故事告诉读者,供大家细细品味,反省自己。
丑人命好,只因有梦想……
想知道,还得从钟国康小时候说起。
饥饿的孩子进山找野果
—个与毛笔和宣纸、刻刀和石头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人,他应该养成什么样的性格?如果按逻辑推论和国人的思考习惯,他一定会很平和、不急躁、文质彬彬、说话小声小气、事不张扬。如果钟国康就是这样的人,这本书确实没什么好写了。正因为钟国康没有中国式的成长公式和逻辑,更像—个饥饿的野孩子,寻找深山里的果子,眼睛只盯在—棵棵树上,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在—棵棵树边转了多少回,因为害怕饿死。这样的比喻,更像钟国康的成长。
人有名了,什么都可以说得很神奇,包括钟国康在内,也可以编—套故事,蒙蒙大家,让他站在神坛上,装神弄鬼。但这也太不合钟国康的性格,他是一个真实的人,从小曾经吃不饱饭、养猪放牛、种菜拾柴,带着弟妹们从贫穷的岁月里走来。但贫穷并不等于没有艺术,钟国康从拿砍柴刀到拿刻刀,成为我国的篆刻艺术大家,是因为在方寸石头匕耕耘,来不得半点虚伪,这更适合老实本分的农民来做。否则颗粒无收。四十多年来,钟国康像农民—样辛劳。他用坏了两百多把刻刀,刻了三万多块的石头。开始没钱时,一麻袋一麻袋买石膏石来刻,别人送来的玉石,硬得不得了,他也刻。出了名之后,他才专门刻寿山石、田黄石等硬度为2度的名贵石头。石头一拿到他的手上,就能知道石头来自哪个地方;刀—刻、凭手感、听声响,就知道是什么石头了。就像农民—样,熟悉自己的土地,知道春夏秋冬,该种什么。而我们城市里的很多人,到死都搞不清楚韭菜和小麦,玉米和高梁。
事实上,钟国康的成功得益于他急躁的性格,做什么都风风火火,十万火急。他出了名后,我和他去出差,接待单位派车到机场接我们,在出口等车时,他又是打电话追,又是叫我看好行李,他跑到前面—辆车—辆车地看,口里念念有词: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
我笑他:你急什么?凭你的名气,他们敢放你的飞机吗?他说我哪坠急啊?我说不急你跑出去干什么?然后他哈哈哈大笑。
急,使他把所有时间都有效地使用起来。时间是把—个人送向成功的助推器。
时间是如何把—个在饥饿中寻找深山野果的小孩送上成功的舞台的呢?
鼻子说话:墨汁很臭
钟国康1957年出生在广东省雷州市九龙山脚下的生产建设兵团农场,是第一代中国农垦子弟。农垦对于中国人来说,是新中国一代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青春记忆。他们用青春的热血和汗水,改变了祖国的大好河山,给中国农民做出了榜样。现在,那群农垦老战士,在回忆当初战天斗地的情景时,仍然豪晴万丈,斗志昂然。而那时超负荷的劳动,病痛的折磨,饥饿的情景大家都好像忘记了,再也不会说起。
农垦对于钟国康来说,是—个看到外面世界的窗口。如果在农村,那是个封闭的世界,而农垦不—样,人员来自五湖四海,有当时的转业军人,农村的进步青年、大学生、老革命。匕级有农场总部,省、市有农垦局,国家有农垦部,就是在中国农垦系统任何—个偏远的农场,都能通过这个窗口,看到全国。
所以,钟国康一出生,就有了—个“窗口”。
然而,随着弟妹的到来,钟国康的父母生活压力越来越大。只好把“大一点”的七岁的钟国康送回广西北流瓦窑头村老家的爷爷奶奶带。农村穷,但饿不死。
在国家三年经济困难饥荒的年代,钟国康没有饿死,是他命大,也是父亲给予他的名字“国康”—直保佑着他。不是家康、县康、省康,而是国康。可见他父亲在农场这个“窗口”是看得很远的。
钟国康在回忆这段生活时,非常轻描淡写。他说: “在广西老家农村读书,学费是交谷子,好像只有十多个学生在破庙里,没有课本,老师都是即兴讲课。每天部拿毛笔,抄写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字。那时抄字的墨汁很臭……” “我每天上学放学都经过一座桥……”
钟国康对自己七岁的回忆,总共就那么多。我说你那哪算是学校,像是私塾。北流处于深山老林,那时新中国成立只有十来年,学校不正规很正常。
一年后,钟国康的父亲回家看他时,不再忍心留他在“私塾”读书,又把他带回广东力龙山脚下的农垦正规学校读书。
我觉得奇怪的是,钟国康为什么对老家读书这段童年的往事变得如此健忘和冷淡?是时间把—切忘记了,还是时间把—切都隐藏着?
在贫穷岁月,人的鼻子是最敏感的器官,对于油味、香味异常灵敏。我听一位朋友说,三年困难时期,有天晚上放学回家,母亲在用猪皮炸油炒菜,他在几百米外就闻到了猪油香。那个香,现在都没法用言语表达,他们家当时很久很久没有吃过肉了。
而钟国康回答我的访问时,是用鼻子说话:那时墨汁很臭。他连肉味都没有闻过。
一九七二年的广州行
1970年,知识青年上山下山的热潮把大量广州、湛江、汕头的知识青年从城市下放到雷州半岛的农场,钟国康家里也被分配接待一名姓王、一名姓钟的广州知青,吃住都在其家里。姓王的知青像哥哥—样,给钟国康带来了很多温暖。生活再困难,对于—个不晓世事的孩子来说,很容易就挨过去了,只要有人玩、有人说说话,日子就是甜蜜的。
钟家人勤俭省用,对来自广州的知青无微不至的关心,使知青有了—个新家。知青写信给广州的家里,告诉父母钟家人对自己很好。出于感激,知青的父母邀请钟家的长子钟国康来广州玩—玩,看看外面的世界。
准备了半年,钟国康在学校的菜地种了好多菜,收割后低价卖给学校的饭堂,筹到了二十多元。从小学到高中,钟国康的学费、生活费用、买文具的费用都是靠自己种菜维持。那时,割了资本主义的尾巴,个人没有自留地,但学校有一块学农的菜地,分给各个班种菜,学校收购。钟国康起早摸黑,种出了一手好菜,卖的钱最多。据钟国康回忆,最多时他卖菜存有五十多元。
当时,钟国康怀揣二十多元,买了八元从雷州到广州的汽车票,坐了两天的汽车,过了四个渡口,于1972年寒假,他来到了广州越秀汽车站,一路问下去,找到了王知青广州的家。王家人热情地接待了这个来自雷州半岛发育不良的瘦小男孩。
王的父母是医生,家里还有一姐一妹。那年春节,姐妹两人带着钟国康逛了广州在“文革”中的第—个花市。姐妹俩一人—边拉着钟国康,边走边告诉他,人太挤,就是鞋子掉了也不要蹲下来捡,否则就会被踩死。姐妹俩就这样护着他,走完了花市。钟国康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病倒了,长期住院治疗,从没有女胜拉着他的手逛过街。是这个姐妇,拉着他,逛广州的花街。这种温柔和甜蜜的体会,感动着钟国康的一生。即使现在想起来,也很温暖。他在回忆讲述广州之行时,把这个故事讲了很久,很长……
王知青的父亲是一位老医生,好像叫王百灵,用小楷写处方,毛笔字写得很好很认真。这是钟国康小学一年级后又一次接触到书法。钟国康说:“看着老先生用毛笔在写处方,字很好看,印象很深。”
但钟国康那时毕竟只是个孩子,好奇、贪玩,广州的大街小巷都走遍了。他还记得,他从淘金坑跑到越秀山体育场,看过中国足球队和越南足球队的友谊赛。那时他没有钱买票,也没人送他票,他可能是“翻墙”入场的。他说都快四十年了,细节记不太清了。
他还看了陈镜开的汇报表演。
这一年春节,在广州城发生的一些事情,全都映入这个来自雷州半岛少年的眼里,挥之不去。 在王知青家里过完春节后,钟国康用自己的钱到北京路的新华书店买了—本字帖和几支毛笔带回了雷州半岛……
纯情的岁月,—个普通人家知恩图报的善良举动,改变了一个孩子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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