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癖
吴组缃
人之癖,当无聊闲谈的时候,是个有趣的题目。
何谓癖?严格的定义倒似乎不容易下。通常大约是指某些不正常、没道理的习性而言。其形成,想多起于积习,慢慢发展而成心理甚至生理的病态。世上绝对无癖的人,恐怕不见得多。不过普通人的癖,或因司空见惯,人遂不觉,比如喜抠鼻孔,好抠脚丫之类;或因相习成风,积非成是,比如旧时代的人喜爱妇女小足之类。有一些癖,来得显著而又奇特,使别人惊诧,不能理解;他本人亦莫知其然,并且无可如何:这就应当归入怪癖一类。
有一位本家老哥,终天做一副怪脸:眼睛瞪着,鼻梁皱着,牙关撕开着,自鼻侧至嘴角,扯出两条很深的折痕。略如佛殿前四大金刚的面目。我初见他时,以为他本是这副面目。那知其实不然。有一时他忽然松开脸孔,怪相立刻不见,五官原来都很秀气。然此秀气的脸孔,只可于偶然的一刹那中见之,经常显现出来的,还是那副“金刚怒目”的怪相。此人甚怕我的父亲。父亲常叱骂他做此怪脸,他即努力要抹去脸上怪相,但极不易如愿,而且不能持久。我们有时嘲笑他,仿效他,他即生气。又有一位同学,当与他对坐谈笑,或并肩同行时,他常常突然一回头,自用其嘴咬一下肩膊,并发出一种怪声,如狗抢食时的叫声。此种怪动作,每日至少要做二三次,总把我吓了一跳。他即脸红耳赤,觉得极难为情。察其情,直有不能忍禁的苦处,像我们平常人打喷嚏或打嗝儿一样。有一年在津浦铁路上遇一旅客,此人与我同房。我看见他的脸上,眼睛,眉毛,鼻子,嘴唇,以至两边腮巴,每个部分,每块肌肉,无时无刻不在动着。各部分的动,有许多变化,或二至三个部分向同一方面动,或另以数部分作方向不同之动;或各部分轮流递换地动,或各部分同时一齐动。而且或弩,或扭,或扯,或牵,或跳,方式种种不同,总使整个脸孔经常地保持在动的状态中。动到一种辰光,大约他自己也觉得难过或难为情了,就用手使劲在脸上摸一把,意欲使之不动。但无效果,不等他的手拿开,脸上各部又已开始动起来了。此人脾气甚大,见人偶有笑容,以为笑他,即怒目相视。但尽管怒视,他的脸还在动;见茶房露笑容,他必怒骂:“王八旦,笑什么,没规矩!”但尽管怒骂,他的脸还是要动。车中无聊,有时我亦偷偷将脸面壁,而仿效其动。可是顾此失彼,不知所措。以视他脸上那动之匀称熟练与自然,怕练他十年也不会成功。
幼时家中有一常来的客人,此人有数怪癖。当他举碗喝茶时,他必先以左手食指入茶中,立时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指,而后才若无其事的喝茶。当他睡觉时,解衣后于床沿坐定,忽然举起一足,把鞋子摔出很远,于是独脚跳着过去,套上那鞋子,重复回床坐定;再把另一脚上鞋子照样摔出,又照样跳着过去,把它穿上。如此表演毕,才若无其事的上床安寝。当他大解时,他搂起衣摆,走到厕上向坐处探头一看,而后吃一惊似的走回;再走去一看,重又走回。如此来往二三次,才若无其事的解开裤。子,坐了上去。幼时顽皮好奇,因为素知他这些有趣的怪癖,到他睡觉或上厕所时,必从门缝中窥看。我看见当他这般表演时.,他的脸色极是严肃认真,绝无一点开玩笑的样子,他喝茶时试之以手指,而又吓了一跳,表情亦是如此。而且每次必如此做一套。察其情似亦有不得已者。他的怪癖,不止这三种,据传说,他的太太就知道另有一种,可惜未闻其详。不过上述三种,都是我们大家所熟知亲见的。
以上所说,苟非亲眼看见,谁能置信?若说是因心理或生理的病态,毕竟是何病态?若说由于积习,又是怎么样养成的?其间必有一些复杂而微妙的原因,人莫能知。癖之怪而至于此,真是太没道理了。
一个人的生活过于窄狭单调与呆滞,最易使其习性作畸形之发展;一个人受压迫太甚或生活太悲苦,最易发生心理甚至生理的病态;旧时代妇女之有怪癖者特多,实非偶然。
曾见一婢女有偷食癖。做婢女的吃不着少爷小姐吃的好东西,因而偷了解馋,这本是有道理之至的事。但此婢女情形有不同者。她的老主人性格宽厚一少主人则力讲自由平等之道,他们待她实在很好(后来送她上学校读书,做了女学生)。每逢吃东西,必有她的一份。但是递给她时,她总不肯接受。她说:“我不喜欢吃这个。”但背后她必想方设法,甚至冒甚大危险,偷食此拒而不要的东西。后来发现的次数多了,人人以为奇怪。一次同伴于闲谈时问她何必如此。她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觉得偷的好吃些。”说此话时,愁眉苦脸,若不胜重忧者。又见一婢女有放火癖。她荷包里老藏着一盒火柴。当她到柴房取柴时,她即将柴草点燃,看着火烧大了,她又吓得大声、呼救。早晨她在房中扫地,往往暗将帐子点燃,但随即以手乱扑,并且急得呼号。在避入耳目之时,她总要放火,而且总把自己吓得面无人色,以至哭叫。起初,人家不知道此即她自己干出来的事,于是疑神疑鬼,当是狐仙作祟,轰传远近。但日子一久,马脚渐露,终于把她拿住了。问她何以如此,她说不出道理。此女时十六七岁,聪明,伶俐,主人素来看重。说她出于顽皮无知,说她心里藏着什么怨恨,似都说不过去。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