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人,才不会有谁对什么“往事”感兴趣呢,更别说是远在大洋彼岸的“加州往事”了。
其实,我一开始想要追寻的,是我爷爷断断续续讲给我的一个支离破碎的故事。一提到这个故事,我爸爸妈妈就交头接耳闪烁其辞欲言又止。故事说的是,我们雷氏家族一位百年前出洋不归,而令后代子孙们恨爱交织到死都不肯原谅的“家门逆子”——我的祖爷爷,还有祖爷爷身边的那个若有若无扑朔迷离的神秘女人。
祖爷爷的女人,不是我祖奶奶,That's for sure(那是肯定的)。
因为妈妈说过一句话,在祖奶奶的葬礼之后:“老爷子到死都不肯回来,一准儿是在那边有人了。”
“这话我懂,”我说,“就是有外遇,有小三了。”当时我刚七岁。
妈妈一听脸色霎变:“你给我闭嘴,雷彬彬!小小年纪不学好……”
我不再做声,却心底里暗乐,做妈妈的又低估了她女儿的智商。
妈妈这句话是背着爸爸一家人说的,就是背着我的爸爸还有爷爷奶奶。这里头没有什么叔叔伯伯、大小姑姑,因为我爸爸是根独苗。
打那以后,妈妈再没说过这话,也再没当我的面儿议论祖爷爷和祖奶奶的事,因为这个话题在我们老雷家是个忌讳。
可是打那以后,我就把这句话给记下了。其实我也没有认真去记,但这句话就在那儿。这是一句你听过一次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
所以,十五年后的夏天,等飞机到了洛杉矶机场,我没有转机去诺瓦克,去我应该去的讲好了要去的全家老小都以为我会去的普林斯顿大学——那座我爷爷曾经留学六年并终身引以为荣的长春藤学府。我把那张值好几百美元的机票扔进厕所的抽水马桶,转身搭上了往东北方向的Grey Hound(灰狗长途车)。
东北方向,距洛杉矶大约七十英里处韵弗斯鲁克谷,我知道,我的祖爷爷,还有他的父亲——我的太祖爷爷,曾经在那一带待过不少日子,和一百多年前远涉重洋到美国的许许多多华工一样,在那一带探过油、挖过矿。
我祖爷爷名叫雷炳坤,这我早知道了。他生于十九世纪末的晚清,生日刚好是端午节——当地人称“五月节”——的前一天,这我也早知道了。大三暑假跟着爸爸妈妈回台州老家时还听一位远房伯祖母说起(她也是从她婆婆那儿听来的),那一天,祖爷爷的母亲,就是我的太祖奶奶,正坐在院子当间儿包米粽子。正悄悄往其中一个里面埋一枚小铜板,突然就发作了。太祖奶奶一失手,没包好的粽子掉在地上,米粒撒落,滚出了铜板。太祖奶奶急得大叫:“坏了,都让你们看去了。”周围七大姑八大姨慌忙扯她起来,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那铜板?赶紧差人请接生婆子是正事。”
其实,远房伯祖母的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她讲的是四邑方言,只不过爸爸跟我和妈妈讲的时候翻成了普通话。
祖爷爷刚过完一岁生日,他父亲,就是我的太祖爷爷,跟着村里一伙青壮下了南洋。那是台州一带的传统或习俗,大约就相当于西北汉子走西口或山东汉子闯关东。也是那次回台州老家的时候,爸爸带我和妈妈去祭拜过祖坟,其中居然有太祖爷爷的坟。爸爸说,就是个空壳,里头没人,几件衣冠而已。又说,你们看这漫山遍野,女人的坟是实的,男人的坟几乎都是空的,不是打鱼死在了海上,就是出洋死在了海外。
我太祖爷爷死在了海外。
太祖爷爷先到南洋,过几年捎回话来说去了檀香山,再过几年又说去了洛杉矶。就在我祖爷爷十岁上,村里又有人从海外归来。来人没回自己家,却先奔了我们家。其中一位祖爷爷的堂兄名叫雷炳圳的,对我太祖奶奶说:“婶,叔在那边病了,病得不轻呢。他怕自己挺不过这一关,又有好些事情要交代,嘱咐我这一次一定把坤仔带过去。”
太祖奶奶说:“病了?病了不赶紧回来,在外边耗着算怎么回事儿?” 堂兄摇头:“难,叔根本就动不了。”
太祖奶奶问:“什么病?”
堂兄迟疑:“我不知道,连大夫都说不太清楚。”
过了很多很多年,一直到我爷爷去了美国念书,祖爷爷才告诉他,太祖爷爷是被人打了,被洋人打了。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