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二朝反复的开海与禁海中,广州“一口通商”,以十三行商馆为中心的贸易口岸,在中外经济文化交流中地位凸显。
十三行的中国商人,他们一面是皇朝特许的垄断商人,可获高额利润,人称其为“富可敌国”的官商;另一面,他们又深受封建专制与国外黑暗势力压迫,在夹缝中求生存,是备受歧视的民商;他们受到严苛的限制,还得承担巨额的苛捐杂税,并且要承担一切经济活动与涉外贸易的风险,以及赔偿其他同行破产给当局与外商带来的损失。
他们的双重身份,决定了他们在中国历史舞台上的悲剧角色。
谭元亨所著的《开洋——国门十三行》即是演绎这些商人在商界、官场,以及人生命运的跌宕起伏。
清初中期,雍正五年解除了南洋禁航令,从此恢复了与西方的贸易,而十三行正是在这种开放的格局中得以兴盛。十三行总商谭康泰联合其他行商积极开拓对外贸易,但在险恶的环境下处处受到约束:外商的敲诈,官商的勾结,官员的贪墨,行商间的争斗拆台……《开洋——国门十三行》演绎出商界、官场、人生命运的跌宕起伏,朝云覆雨的精彩故事。
《开洋——国门十三行》由谭元亨所著。
第一章 白头浪
雍正初年,寒露时分。
一条双桅的海舶,在南海上行驶……平日,台风都在八九月问才会纠合着,一个接一个地打来,所以这个时间一过,抢着下一趟南洋还来得及。只要赶上海流,顺风顺水,很快便可以到达巴达维亚,做成一单生意回来,而后,便可以等候来自西洋的番舶了。
已经驶过了一半的航程了。是日,只觉得天气闷热难受,海风无影无踪,船似钉在海面上,一动也不动——其实,海流依旧,船仍在航行,只是借不到风力了。茫茫的大海,蓝幽幽的,在白炽的阳光下升腾着热汽,把天空变得恍恍惚惚,分不清白云还是帆影,甚至分不清哪是蓝天哪是大海,水手们躺在帆影下喘息着,只有舵工仍以双倍的警醒,把握住海船的方向。
突然,爬在桅尖上的一位水手惊叫了起来,不好,东边……白头浪来了!
所有水手都一激灵,鲤鱼打挺,站在了甲板上。
说时迟,那时快,白头浪排山倒海扑过来了,连天上的乌云,也是被它裹挟而来,顷刻之间,已席卷过了这艘双桅船。大海一失它那幽蓝的诡谲的宁静,狂怒了起来,恰似一口烧得漆黑的大锅,倒扣了过来,阳光、自云,刹那间不知了去向。天与海,在黑色的混沌中绞合在了一起,只听到呼啸的浪声。
双桅船一忽儿沉下了深不可测的浪谷,一忽儿又被举上了高不可攀的浪尖,就这么颠几下,全船的龙骨都“吱呀呀”地要散裂开了。加上大风乱来,船一下子侧翻过去,几乎整个要颠覆了。
一个沙哑沉实的声音响了起来:“泰叔,沉住气,顶硬上!”
声音是从船后方传来的,老舵工在喊。
老舵工是执意追随船主泰叔一同下南洋的。他称他“泰叔”,其实却比泰叔还要年长二十多岁,不过,广东人视“叔”为一种尊重、亲昵的称呼,并无严苛的辈分区分。老舵工其实在泰叔家算得上是“三朝元老”了,不仅看着泰叔长大,而且,在四十年前,当时的两广总督吴兴祚,在平定台湾后,向康熙“奏通商舶,立十三行”,“诸番商贾,粤东赖以丰庶”之际,他便在泰叔家的船上司舵了。单身一人,无牵无挂,这也是舵工的习俗,不愿岸上有拖累。虽然后来又有“南洋禁航令”,但外国商船还是可以来的,早在明代中叶形成的、专门经营洋务的十三行,也就又红红火火了起来。以至“誓不事清”,剃度为僧的明代大学者屈大均,也情不自禁地写出了“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番鬼佬们每次来广州,都载满了各色银元,用来购买丝绸、陶瓷与茶叶。
此番冒险犯禁下南洋,老舵工自告奋勇,要来主舵,泰叔怎么劝也没用,老马识途,见惯了风浪,也好提携一下年轻人。
船主在大叫:“转桅……落帆……”
双帆在落下之际,竞因桅杆打断,缠结在了一起……
船主急了,断然道:“砍桅,砍桅……”
这是逼不得已的最后决断了。桅杆没了,船就完了,不沉。也走不了。
老舵手在大叫:“东家,砍不得呀!” “不砍,我们都完了!”一道闪电,掠过船主惨白却依然刚毅的脸。
船主见水手提着斧头,还在犹豫,扶着船舷,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一把夺过水手的斧头:让我来!
他使劲全身力气,一斧一斧砍了下去。
用不了几斧头,桅杆便让飓风折断。飓风一下子抓住了缠在一起的白帆,甩到了半空之中,刹那间便无影无踪了。但几乎侧翻的船体则恢复了平衡,船躲过了倾覆的险关,却躲不过举天的狂澜。它依旧一下子被托上了天,一下子被扔到深渊。龙骨的裂响,分外骇人。
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
船主抱住只留不到一人高的断桅,大声喊道:“人都在么?”
过了好一阵,才有人回答:都在。
老舵手声音似乎有点艰涩:“稳住……撑住……把稳舵……飓风很快就要过去,咬紧牙关,顶硬上!”
只是在惊涛骇浪中,在狂风暴雨里,人都不能把持住自己,况且一条船呢!船东的吼叫,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事实上一点作用也不曾有。船依然像只蛋壳,在浪头上抛来抛去,随时都会碎裂,万劫不复,一个巨浪扑来,它被深埋下海水,又一个巨浪上来,它被往上托举,几近悬空。仿佛有一只残忍的魔掌,把它当作玩物在戏弄,不玩个尽兴决不罢休。
飓风在呼号,巨浪在呼号。
隐约还能听到船主的叫声:
“稳住……撑住……把住舵……顶硬上!”
只是在这呼喊声中,人们才下意识地抓住或抱住身边任意一件牢靠的物品,不让狂风与巨浪把自己卷走。
P3-5
明、清二朝反复的开海与禁海中,广州“一口通商”,以十三行商馆为中心的贸易口岸,在中外经济文化交流中地位凸显。
十三行的中国商人,为开拓国际贸易,求新求变,在国际大航海时代独领风骚,对中国经济影响甚巨。十三行与屯门的热兵器之战,是中国进入近代社会的重要标志。
然而,他们一面是皇朝特许的垄断商人,可获高额利润,人称其为“富可敌国”的官商;另一面,他们又深受封建专制与国外黑暗势力压迫,在夹缝中求生存,是备受歧视的民商;他们受到严苛的限制,还得承担巨额的苛捐杂税,并且要承担一切经济活动与涉外贸易的风险,以及赔偿其他同行破产给当局与外商带来的损失。
他们的双重身份,决定了他们在中国历史舞台上的悲剧角色。
如何重构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呢?
康熙对西学的重视,众人皆知,而出于“国计民生”考虑,为了沿海百姓的生活,这才有解除禁海令之举,可地方官员的谗言,称出海的木船少有回来,大米也出了洋,这便又有了他的“外开内限”,颁发了南洋禁航令,不让国内的船只下南洋,但仍让外国的商船进来。及至雍正,本着要“河晏海清”的旨意,察觉了地方官员忽悠圣祖的奏报,哪有什么木料、大米外出,沿海还靠暹罗大米进口才有饭吃呢,这才实事求是,废除了南洋禁航令,内外全面开放了;然而,食古不化且贪得无厌的巡抚杨文乾,却祭起了“古制”,来了个番银“加一征收”,视西洋商船为藩属国的进贡,无端给开放加上了镣铐,这自然激起了十三行行商与外商们的反抗;直到乾隆登基,这位酷爱西洋珍奇的年轻皇帝,不仅把雍正始创的中西合璧的圆明园扩容为世界之最,而且声称“怀柔远人”,于是,因袭古制的“加一征收”最后给取消了,至此清代全面开放的格局得以形成。
对比历史,今天,我们从广州“一口通商”的广交会,到改革开放的四个特区的建立,一直到今天的梯度推进的全面开放,诸如早期引进外资的优惠政策,等等,与此又何其相似乃尔。以史为镜,可知兴废,中国今日的改革开放,当不可逆转。
但是,清代乾隆二十二年,在康熙开海之后的七十二年,历史却发生了逆转,由康熙开放的“四口通商”,收缩为限关的“一口通商”,只余广州一个口岸。本在乾隆前期仍位世界之首的泱泱帝国,在其后期却急速地走了下坡路,在他身后不到四十年,更发生了鸦片战争,偌大一个帝国似乎一下子成了东亚病夫,成了列强随意宰割的鱼肉。殷鉴不远,在夏之后矣。
当人们津津乐道十三行中后期富可敌国的几大行商之际,而中华帝国的败亡之相早已显露了出来。
可以说,在乾隆登基,取消“加一征收”之际,处于上升时期的英、法诸国,还是很看好中国的。甚至于发生“一口通商”逆转之后三十多年,马尔戛尼率领大船队来中国为乾隆祝寿时,其使团中不仅有外交家,而且有物理学家、天文学家、医生、工程师、画家、音乐家、技匠等所带的六百箱礼品,更有当时世界最先进的科技成果,这包括蒸汽机在内。这无疑把中国视为可与世界同步的合作伙伴。这证明,乾隆之际,中国当有怎样大好的机会保持自己世界领先的地位——本来,取消“加一征收”之后,全面开放的格局得以形成,大清帝国如果就此坚定不移地往前走去,与世界进一步接轨,后来也就不会落个悲剧收场。
机会是怎么失去的?
康雍年间的十三行行商,不乏目光远大、思想开放者,他们早早远航到巴达维亚、到欧洲大陆,谙熟上升时期西方的商业观念、市场意识,以及由此萌生的启蒙思想。谭康官在晓谕法商取消“加一征收”后,更劝他们无须向督巡跪拜.绝不仅仅是一个黑色幽默,可见,行商的膝头也已硬了起来。他为了抗拒“加一征收”,三进三出大牢,令人感佩。而他最后争得“加一征收”的取消,不能不说有远见,有卓识,更有着一股顽强精神,他似乎认定,只有这么走下去,中国方可以进步下去,方可以富强起来……
他胜利了,“加一征收”取消了,似乎大好局面都打开了,而且,并持续了又二十二年,却怎么又一下子给颠覆了呢?
他仅仅是败给了杨宗仁、杨文乾、杨应琚么?其实.杨应琚任两广总督与闽浙总督时,他早已不在人世了。
历史似乎是由很多的偶然组成的,无数的偶然却又成了必然。没有杨氏祖孙三代,就不会有同样的人?历史小说,其真实性在哪里?是事件?是人物?是细节么?都是,也都不是。应该说,是在于其历史与逻辑的一致性,说到底,则是历史思想的真实,或者说,历史的真实在于其历史思想的真实,写历史小说,也可以说在创造历史,但创造的不是过去的历史而是今天的。当我们把历史与今天完全交融在一起时,创造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这也就是我为写失败而写下了胜利的根由。只不知有谁体察到其中的悲凉……
这本书,仅仅写到了“胜利”,而其作为“后事”的逆转,只作了简单的交代,但是,作为逆转的伏笔,可以说,在这本书中是早早埋下了,而且贯穿了全书,也就是说,我写的不是“胜利”,而是失败。如果天假以年,或许我会写一个续篇。一直写到最后的逆转,毕竟史料更多。但现在这样,似乎也够了,没有为失败而写下的胜利更让人深思的了。
我一直在犹豫,我是否出于家族观念,太把谭康官写好了,写理想化了,他能有那么多先见之明,有那么多超前的思想么?陈寅恪说的“了解之同情”固然可以解释。然而,直到去年10月的一次十三行的研讨会上,一位外国学者,在我已完成这部书的初稿之际,却出乎我意料,同样称Ton Hunqua的主张,“显然,当时的中国并没有作好准备”,与我的认识不谋而合。至此,我的惴惴不安才平定下来。同时,也坚定了以这一段历史作为十三行发展的重心加以描述的决心,不再只盯住那几位后期的大行商了。当然,后期民谚中的“潘卢伍叶,谭左徐杨”,谭的排名也只由前三名落到了老五。
依照编辑的意思,虽然十三行行商,在历史上比晋商、徽商要辉煌得多,尤其在对外贸易上,更无以匹敌,但对于读者来说,这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对象,历史也差点把他们遗忘了,所以,务必多交代几句,因此,拉拉扯扯写上了这么几句,希望对阅读有所帮助。同时,我不仅仿效屈大均《广东新语》的小百科写法,写了若干“礁语”、“浦语”等,同时,在引入地方方言即粤语上亦作了一些新的尝试,毕竟,正是改革开放,给了粤语一个丰富当今普通话的机会,如今,诸如“买单”、“靓女”之类,业已堂而皇之进入到国语的行列中了。广东人写书,每每第一遇到的,是方言的障碍,好在这之前,陈残云等老作家已作了努力,而周立波在运用湘方言、东北方言上,更有不少成功经验。我自小在湖南长大,人们把我列入“茶子花派”中,回到广东,也还改不掉这一风格。相信这一努力,在文学语言上,能把广东与中原拉得更近乎一些。
很感激人民文学出版社,尤其是何启治老师的关爱,脚印的悉心批阅,提了不少中肯与宝贵的意见,使这部作品能得以问世。这对于我的故乡,自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同样,对还在改革开放的祖国,我想亦不乏警策。“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重新铺陈这样一部历史,其拳拳之心,愿为世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