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京淑所著的《哪里传来找我的电话铃声（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2011年）》是一曲岁月的悲歌，也是献给青春的纪念碑，革命与爱情的外壳之下涌动着深邃而辽阔的命运感。这部小说延续了申京淑小说的一贯风格，民族史的宏大叙事与个人成长的细腻体验完美融合，乡土记忆、世事变迁都在时代的激流之中回旋交织，体现出申京淑对于个人命运和当代文明的深刻思考。

申京淑所著的《哪里传来找我的电话铃声（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2011年）》既是成长小说，也是爱情小说，讲述了独裁政权之下的爱与友情的故事。申京淑以细腻的感性和宁静的文体刻画了因为苦难而意义深远的青春岁月。丑陋的现实世界通过暴力强加给主人公们以深深的灵魂伤害，他们相互依靠，相互扶持，穿越生活的阴暗艰难前行。纯粹的友爱和温暖的共鸣变成强大的力量，让他们能够共同度过独裁政权的阴影遍布生活的艰辛岁月。历经漫长岁月之后，重新回顾伤痕的震源，《哪里传来找我的电话铃声（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2011年）》让人们确认了成长的意义、隐藏于成长之中的希望和价值，以及隐约的悲伤痕迹。

序幕 我去找你好吗？

1.离别

2.渡河人

3.我.们.呼.吸

4.去往盐湖的路

5.同行

6.空房子

7.台阶下的房间

8.一叶扁舟

9.拥抱百位陌生人

10.我们在火中

尾声 我.去.找.你.好.吗

作家的话

我去找你好吗？

他再次给我打电话已经是八年之后了。

我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声音。电话那头他刚刚说完喂，我立刻就问，你在哪儿？他沉默不语。八年，漫长的岁月。如果以小时为单位分解开来，恐怕是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虽说已经隔了八年，然而就在八年前，我们却因为如今早已忘却的什么事而见了什么人，各自望着不同的方向，安安静静地拉了拉手，又放开了。这就是全部。

我已经想不起那是什么地方了。只记得是夏日午夜，在这座城市某个偏僻而陡峭的台阶前面。我，走上前去，拉住了他的手。附近好像有水果商店，燥热的空气里飘荡着李子的芬芳。于我而言，拉住他的手又放开就算是告别了。无论当时他在想什么，我想对他说的话都像珍珠留在心里了。我不能说慢走，也不能说再见。就像线断了，穿在线上的东西都会在瞬间散落在地，如果开口说了一句话，那些过时的话语都会无法抵挡地纷纷涌出。我们紧抓住彼此扩张又越发深邃的时间，知道若是爆发便会失去控制，尽管心事复杂，脸上却还是神情淡然。我们不想以那种方式打乱了曾经相互寻找相互依靠的日子。

无论是八年之前，还是现在，时间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而且也不可能白自流逝。我淡淡地问时隔八年打来电话的他，你在哪儿？刹那问，我忽然醒悟，那些没能对他说的话并没有堆积在我的心里。我没有必要掩饰留存的激烈情感而假装过得很好。你在哪儿？因为我的确问得很淡漠。那些饱含疑问和悲伤，让我踽踽独行的话语都去了哪里啊，还有那些酸楚的心事？每当独处的时候，疼痛便像举着枪的猎人，肆意蹂躏我的内心，如今它们渗入哪里了，我竟能如此忍耐？这就是人生吗？时间永不停歇地流逝，既令人惋惜，又让人感到幸运，难道也是这个原因？犹如被旋涡裹挟无路可逃的时候，某个已经忘记的人曾经这样对我说：现在过去了，又有别的时间到来。这句话就这样得到了证明。这个瞬间过去了，无论是对正经历最大苦难的人，还是对此刻过得无比充实的人，这句话都恰如其分。它给有些人以坚持的力量，也给许多人以谦逊的力量。

隔着电话，突然降临在我和他之间的沉默还在蔓延。许久之后，我才想到似乎颠倒了顺序。竟然连个短暂的问候都没有呢。真是奇怪。好久不见，或者你还好吗，这样的问候都羞于出口了。我越过问候，贸然便问那个暌违八年之久的嗓音你在哪儿，我知道这会让他不知所措，然而还是不愿去问你还好吗。拿起电话便问你在哪儿，这样的话更适于长期相处的人们。我和他已经八年不见，他在电话那边，我在电话这边。时间总是汹涌而来，却再也不会出现完全相同的日子。我想，如果年轻的时候认识到这个道理，那么会不会有什么改变呢？果真如此，也许有的人不用告别，有的人会留下来。原以为一切都已结束，却又有新的事情开始，如果那时知道这个道理就好了。

我转头去看窗外。

沉默在我们之间流淌的时候，窗边照进了冬日的晨光。昨天晚上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雪，现在看不像下雪的样子。这是晨曦尚未褪尽的时刻，如果不是家人，如果不是非常亲密的朋友，应该不会贸然打电话。这个时候的电话通常是有急事，或者会送来不好的消息。

“尹教授住院了。”

“……”

“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

我双手捧着话筒。我无言以对，只是眨着眼睛，从窗外收回了视线。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他的话犹如雪花在我眼前纷纷飘落。我仔细回味他的声音，仿佛要抓住他的话语，微微地抬起了沉重的眼皮。难以置信的是，百叶窗上映出了雪的影子。

“好像已经住院三个月了。”  “……”

“似乎应该做准备了。”

已经住院三个月了？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深深的叹息。关于尹教授，某种类似于抱怨的东西刹那间萌生又消失了。上次见尹教授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和妈妈一样，随着病情的日渐加重，尹教授也想安安静静地独自生活。他也不喜欢有人探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尹教授就像一个独行者，躺在必须通过无数的门才能进入的房间里。即使面对死亡，他也仍然严格而诚实地过着独身生活。

三年前，我在新年之初去看尹教授，结果半途而废，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想过去看尹教授了。那是新年开始的冬日早晨，我想无论如何都要去给尹教授拜年。尽管已经知道尹教授因为呼吸问题不能久坐，不过我想只要见个面就行了。出发的那个早晨，天色阴沉，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我开车很不熟练。如果因为车辆问题发生纠纷，那么毫无疑问肯定是我的错误。大雪很快变成了暴雪，还刮起了北风。翻过山去就是尹教授独自居住的房子了，然而岌岌可危地奔跑在雪路上的汽车却扎进了雪坑。我实在无能为力，只好抛下汽车，徒步穿行在风雪之中。这时脸如刀割，裤脚上挂满了冰凌似的冰块。走出不远回头看，大雪已经隐约覆盖了山麓。每当旋风吹来，堆积在山脚的雪堆便白茫茫地飞向天空，然后席卷山谷。这时候的雪粒就成了灰色。雪越来越大，尹教授的房子仍然遥不可及。前进，前进，我喃喃自语，然而独自前行的雪路还是显得越来越可怕。每当听见大雪压折松枝的时候，我的心情也会猛地沉了下去。如果看到山中枯死的高大灌木经受不住雪的重量，发出巨响跌倒，我也像被什么打败似的转身停下来。

为什么当时没有坚持去看尹教授呢？其实回头去找陷在雪堆里的汽车更加困难。自从那次在暴雪中回头，放弃看望尹教授之后，我再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我的心里留下了阴影，每次想起尹教授，很快又会想到即使启程前往他家，最后也不会到达。好像不只是我有这样的想法。有人说过这样的事，他因为想念尹教授而半夜驱车赶到了教授家附近，却又不忍走进，于是登上村里的山坡，远远地看了看教授家的灯光便回来了。他开着车，围着房子转了好几圈，等到走出村庄的时候发现嘴唇已经咬破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年轻时候那样径直闯入尹教授的家了？我举着话筒，从书桌前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向外张望。

窗外，白茫茫的雪花在天空中飘舞。P1-4

最近几年，我持续关注申京淑的写作，从她早期的长篇小说《深深的忧伤》、《单人房》、《紫罗兰》，到后来的长篇《李真》、《寻找母亲》和短篇小说集《钟声》、《风琴的位置》等，再到最新作品《哪里传来找我的电话铃声》，我的脑海里忽然升起非常强烈的感觉，那就是申京淑的全部小说其实是一部小说，申京淑讲述的全部故事其实是一个故事，无论这个故事的外壳是青春的爱与死亡，还是历史烟云里的家国之痛。正如我曾在《单人房》的“译序”里说过的那样，申京淑的作品有着很强的自传性，取材于己的特点非常强烈，主人公的身上往往烙刻着作者本人的影子。《哪里传来找我的电话铃声》中的“允”似乎也继承了申京淑前作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寡言少语、内向敏感、专注自我，被动地参与着历史的进程，也敏锐地见证了时代的悲欢；而另外两个女主人公美芦和美莱姐妹似乎也隐约照应着《单人房》中的希斋姐姐。

“有的人是在安德烈·纪德和黑塞的陪伴下度过了青春期，九十年代以后则是日本作家的小说代言了青春期爱情的热病和成长之痛，每每看到这些，不免深感遗憾。作为以韩国语写作的作家，我多么希望能出现用母语写成的美丽而又有品位的青春小说啊！”《作家的话》中的这段话显示，申京淑的理想是将《哪里传来找我的电话铃声》写成足以让韩国文学感到自豪的青春小说，而小说的主要着眼点即允、丹、美芦和明瑞四位主人公的大学生活。他们的大学生涯正处于韩国民主化运动高涨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积极投身民主运动，加速了韩国民主政治的进程，却也遭到当局的残酷镇压，最终爆发了韩国当代史上的著名惨案，光州事件。长期以来，尽管岁月的帷幕反复遮蔽历史悲剧的现场，尽管经济发展的浪潮反复冲刷越来越淡的血迹，然而这段历史还是无可逃避地成为大韩民族集体记忆之中的痛点，更在无数富有良知的诗人作家的灵魂深处发出召唤，呼吁他们对历史进行文学的招魂。终于，申京淑也要落笔于这段历史了。“尽管我已做出预告，希望这部小说成为许多钟声同时鸣响的爱情故事，然而死亡还是次第而来，难道对我来说爱情就意味着死亡？写作期间，我曾怀着震惊和酸楚的心情哀悼过的连绵不绝的死亡惨状，却又追逐到我的书桌前……”申京淑的表白印证了某种历史性的无奈和悲怆，回想曾经亲历的悲痛现实，悲剧就在眼前，死亡触手可及，作为昔日的剧中人如何视而不见，如何能够写出纯粹唯美的罗曼蒂克的青春小说？

小说叙事主人公“允”的形象似曾相识，照旧是“那个”远离故乡，孤身踏人大城市的女孩，满眼的光怪陆离，满腹的不合时宜。“巨兽般的大宇大厦仿佛正在阔步走来，准备吞没妈妈、表姐和我……十六岁的我初次涉足城市，还是用充满恐惧的眼神打量着黎明中巨兽般的大宇大厦、清晨时分依然辉煌闪烁的灯光，以及不知匆忙奔向何方的汽车。”申京淑代表作《单人房》里的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初人城市的允，只是这次母亲身患绝症，特意在临终之前为女儿安排下值得期许的未来，让女儿寄居到首尔表姐家读大学。允对故土的留恋却是超乎寻常，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之后，她向学校申请休学，重新回到故乡的老房子，度过了意味深长的一年。中学同学“丹”是怀抱宏大理想的热血青年，为允开启了通往理想的窗户，使得允在蒙昧之中最早具有了生命的自觉意识。允对于母亲和故乡的留恋反过来也证明了她对于工业文明背景下的现代城市生活的抵触和抗拒，尽管背井离乡完全出于被动，不过她还是努力融人城市生活，每天坚持步行到学校，经常探访这座城市的博物馆和历史遗迹，试图从根本和源头上了解这座城市。脚印步步延伸，灵魂却始终是漂泊不定，总是处于浮游状态。我们不由得联想到《单人房》里的“我”刚到这座城市时的惶恐不安。《单人房》里的希斋姐姐莫名其妙的自杀，《哪里传来找我的电话铃声》里的丹同样莫名其妙的死亡，美莱和美芦姐妹也相继自杀，难道作家试图推导出这样的结论j文明即野蛮？

应该说，这正是申京淑最为得心应手，也是最不愿轻易舍弃的主题。如果将这个主题放在新旧时代激烈交替的二十世纪之初，则更为显而易见。申京淑出版于2007年的长篇历史小说《李真》（中文版即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便将故事背景设置在这个时期，朝鲜王朝走向衰落，西方文明侵入这片素有“隐士王国”之称的土地，作家以女性视角关注了朝鲜历史上最为惨痛的事件：明成皇后惨遭日本人杀害。主人公“李真”目睹明成皇后被害之后，也在悲愤之中自杀身亡了，而她是当时朝鲜最美丽的女子，也是第一个走出国境，远涉重洋来到法国的朝鲜人。《李真》所描述的两次死亡象征着脆弱的传统之美面对穿着文明外衣的野蛮之时的无能为力，退守无地，坚守也是殒灭。申京淑的文学母题似乎正是这种注定要失败的还乡之旅。无论是长篇小说《深深的忧伤》、《紫罗兰》、《寻找母亲》，还是短篇作品《风琴的位置》、《月光之水》等，小说中身份似有变幻，实则本质不变的主人公总是不断地回归故乡，试图安放漂泊无依的灵魂，最后还是不得不面对失望，重新回到那个张牙舞爪的现代化大都市。个人的心灵故乡既已消亡，国家民族的精神家园也难幸免。申京淑坚持不懈地挖掘这个主题，不惜以细节的互文和细部的重复加深读者的印象，终于赢得了世界性的共鸣。近年来，申京淑的作品在欧洲、美国等地广受赞誉，国际声誉日隆，也许正是因为她写出了这个时代各国读者的心声吧。

既然要写青春小说，爱情自然是题中应有之意。《哪里传来找我的电话铃声》里的爱情继续保持了申京淑惯有的风格，错位的爱情难以结出甜美的果实，就像《深深的忧伤》里那三个爱得真、爱得深，最终却又因爱成恨的主人公。这里的“允”对“丹”是青梅竹马的初恋情愫，对于“明瑞”则有着精神上的依赖，然而明瑞的心里真正热爱的人却是“美芦”。美芦又对尹教授怀着不可能实现的单相思，聊以寄托自己孤寂的内心，后来她回到自己无心伤害过姐姐的老屋，试图回归田园，收拾渐渐失传的农耕手艺，无奈灵魂的伤口继续扩大，终于让她悲凉地死于厌食症所象征的绝望。“美莱”深爱的“那个人”始终没有正面现身，后来死于残酷的镇压，美莱承受不了这样的沉重打击，浑身浇满汽油，点燃之后奋身跃下高高的楼顶，殉情的同时也完成了对残酷时代的反抗。作品距离申京淑理想中的爱情小说越来越远，死亡次第而来，有人出走伤心地，也就必然有人留下来消化曾经的伤痕。允就是那个留下来的人。八年之后，当明瑞周游世界，独自去实践曾经和允的约定的时候，允已经走上讲台，继续向后来人讲述尹教授留下的那个永恒的命题：背负命运前行的孩子。

他们都是背负着命运跋涉在人生之路上的孩子，就像克利斯朵夫。“各位既是克利斯朵夫，同时也是他肩上的孩子。你们正在这个万分艰险的世界上排除各种苦难，走向河的彼岸。”尹教授通过这番话对那些初涉世事的学子们进行了生命的启蒙，引导他们真正去思考自己的人生和命运，进而关注民族的历史和未来。这个故事犹如开启秘密之门的钥匙，不仅令主人公们感到醍醐灌顶，也让读者窥见了这部小说的全部秘密。无论是不幸死在人生途中的丹、美莱和美芦，还是继续前行的允和明瑞，他们每个人都承受着历史和时代赋予自己的重量。青春的肩膀固然瘦弱，青春的脚步固然彷徨，他们还是使出浑身解数去做青春的突围，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自己人生的彼岸。

薛 舟

2011年10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