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伴宴》是鲁敏的小说集。
《伴宴》是鲁敏对人性更幽微的洞察,对理想的颠覆,对生活以及爱情乞讨式的人生悲剧的披露。揭示了信仰与丧失,高雅与庸俗,庙堂与陋巷,理想与现实,固守与破碎,爱情与背叛,乞怜与宽容,尊严与卑贱,等等相悖却又相连的二元矛盾。
这本《伴宴》是鲁敏的小说集。书中收入了《暗疾》、《取景器》、《跟陌生人说话》、《离歌》、《墙上的父亲》、《在地图上》、《企鹅》、《铁血信鸽》等小说作品,其中的《伴宴》还曾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这本《伴宴》适合文学爱好者阅读。
父亲的口音很重。这成了他身上最尖锐的标志,他若不开口,如同不在现场,反之,则分外引人注目。可堪怜悯的是,他总会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方言腔,暗中做着最大的努力,试图加以改良成另外的品种,比如普通话或南京话。但口音不是调料,混杂起来不会增添美味,反会形成古怪的变种。父亲在细微处的挣扎因此被有违初衷地放大了,缺乏善意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他颤动着的双唇边,他所讲述的内容一次次被众人忽略。
口音,好似肤色,尽管人文主义者可以说,没有高下之分,但事实上,语言自身,即暗含有个性与气质。上海话、东北话、四川话、北京话。还用多说吗。乡下口音的如影随形、不可更改……这或许就是父亲终身都缺乏魅力的原因之一,他不自信,完全没有幽默感,更不要说任何权威或霸道。他在公共场合刻板谨慎,在家庭生活中平淡无味,常常独自坐着,似一直在暗中练习他的发音。
这样的父亲,成年以后,梅小梅不再抱怨,甚或慢慢体味到其中的好处。最起码在她二十八岁以后,依然没有找到结婚对象的这三年:一个不太成功的父亲,是让人相对放松的。
父亲有时还会呕吐,起先,似是不规则的,梅小梅不大在意。父亲总在最不该呕吐的时候突然发作,比如,梅小梅带同学回家聚会,在商场挑选彩电,送外地亲戚赶火车。好好的,父亲突然捂起嘴,快速地跑向最近的卫生问或马路边的大树下,黄褐色的汁液等不及地从他的指缝间流出,他不得不就近蹲下来,姿势难看地用手把着门框或路牙子,把头尽量地往前伸,像个晕车的人那样孱弱地呕吐。相熟的人掩饰着不解和嫌恶围上来加以照料或询问。父亲急急地伸出一只手来摇摆着表示无关紧要,人们的腿缝中,他的手无力地摇摆。
慢慢地,梅小梅总结出来,父亲会在“有事情正在发生、有事情需要决定、有事情容易出错”时呕吐,像有些人在紧张不安时频繁小便一样。同样是排遣之举,相较之下,膀胱的失控似乎可以接受,而呕吐,却很失面子了。
那个婚礼上,梅小梅指的是,在将来某日将要举办的、她的婚礼上,父亲也一定会呕吐的吧,在她接过新郎钻戒的瞬间?在她与新郎互相鞠躬的时候?在她拉下新房的窗帘后?黄褐色的汁液会突然喷射出来,穿过衣冠楚楚、远道而来的亲戚、同学、同事、司仪与看热闹的人群,消化了一半的饭菜与饮料,礼花般绽放。父亲送给女儿的婚礼之仪。
所以,她所要找的那个新郎,最起码一条:不会对父亲不合时宜的呕吐面红耳赤、皱起眉头,反之,他得微笑,像接受一个神秘礼物,欣悦而略带好奇地微笑——这是个小小的要求,一个不可缺少的条件。父亲前面的那五十多年,从旁人那里,他已接受了太多嘲弄的信号,但那信号,绝对,不能够发自她未来的新郎。
此外,还有母亲与姨婆,那是另外两份足够令人暗中尖叫的礼物。在三个亲人之后,他如果仍然愿意与梅小梅结婚,梅小梅就同意嫁给他。
当然,梅小梅无意推卸责任,那因为没有结婚对象而遥不可及的婚礼,致命的原因当然不在她的父亲、母亲或姨婆身上,只是,怎么说呢,每遇到一个可能成为结婚对象的异性,只要一想到家里的这三个亲人,不知为何,她突然就失去主动调情或被动调情的兴趣了。因为她知道她会白白花费时间,很难有一个男人会恰好适合她及她的家庭。不是他们太平庸或太出色,只是不合适。
“合适”一词,在生活中的精确含义,如同禅意,很难说清楚。P00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