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暴风骤雨
快到世纪末的时候,中国人,可能还有全世界的大多数人,陆续知道了宇宙间有种物体叫黑洞。它们应该叫什么什么星,但不,它们叫洞。它们是很有魅力的东西,把一切都吸引过去了。
那天周继才既没有意识到还有十几年就是世纪之交,也不知道黑洞的存在。他和全世界一起盯着电视屏幕,目睹卡尔·刘易斯被本·约翰逊在汉城奥运会超出,然后追上去和后者握手。本·约翰逊没怎么理他,一双大眼睛在漆黑的脸上眨呀眨的,显得格外白。
至于后来本·约翰逊在卫生间里半天憋不出尿,再到尿检呈阳性反应、金牌被取消并爆出了那个世纪最大的体育丑闻,周继才都是后来在医院康复中才知道的。刘易斯和约翰逊站上起跑线时,他刚起来没多会儿,捧着皮蛋粥半天没朝嘴里扒,伯父在一旁催,他也不知回答了没有,本·约翰逊就冲线了。冲线后他头甩来甩去,白白的大眼睛没有任何表情,就是不想理睬任何人。
嘿!这就是英雄本色!周继才扒了两口粥。这些人都是那个味,你看足球场上,不管是谁进了球,他就拼命跑并做出各式各样的姿势,任队友们在后面追。
嘿!不声不响就把全世界给镇住了!周继才在心里承认自己没料到是这个结局。他把碗朝桌上一搁。找人聊聊去!他对追问的伯父说。
要变天呐!
就到巷口!
伯父怔怔地没说话。他回来的这几天,感到侄子很不对劲。是自己这次没带什么东西回来?周良熙问过自己,可他这次是为回国定居而回来的,已经向侄子解释过。侄子当时愣住了。
怎么样?周良熙问。
什么?
我,跟你伯母回来?
啊,回来吧。他站起来说,回来吧。然后就走了出去。周良熙看着他赤膊站在门口的阳光里左右打量。从那时候起,侄子就不太理睬他。他想了一夜,觉得有可能是为了房子的缘故,于是他就在从日本回来后的第三天早上推开了侄子的房门。侄子赤膊睡着,手脚摊得很大。周良熙把门带上。这两天他都在等机会和侄子谈谈,但他总是一抹嘴就走了。
其实,周继才并不在乎这几间老房子。他的心凉透了。人人都在出国。人人!连没有海外关系的都走得呼啦呼啦的,可是自己的伯伯……他在国内只有我这么一个亲戚呀!
周良熙是解放初出去的,刚结了婚。周继才的爷爷喘不上气,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说,你安顿下来……就把你弟弟……接出去……我……不指望啦!父亲后来告诉他,你伯伯跪在床前哭得跟什么似的。
然后出国就紧了。周继才的父亲先娶了一个女人。她等了两年,眼看没人来接,又不愿背“有海外关系”的名,就跟人走了,害得周继才的父亲好几年没着落。父亲续娶的女人原先结过婚,男的可能去了台湾。她在三十四岁时生下周继才,自己却死于难产。父亲说医生当时问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还叫他签字。我没签!我怎么签?周继才懂事后问过父亲一次,父亲两手乱舞,像是受了不公正待遇,但周继才觉得父亲并不太难过。
父亲到死都没等到伯父回来。
周继才等到了,不过伯父并不想接他出去。你出去干什么呢?日本的经济没根,迟早要出问题的!你看着吧!我让你堂兄弟们都到美国、法国去了,你去干吗?周继才第一次提出,伯父就那样说。
周继才瞪着这个似乎是城郊结合部的老头,懂啥呀你?他在心里说。他估计伯父在日本没混好,父亲临终时说:伯伯的地址你有,让他带你到日本去,现在又允许了。父亲等得真冤!周继才那时就觉得没指望了,不过后来还是在信中提过几次,伯父用毛笔给他竖着写半文半白的回信。周继才看了个大概。没戏。去他的吧!
此刻,周继才兴冲冲地朝巷口走,他的确没想伯父所想的事。看人家跑的!过了终点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嘿!他在脑子里重播着那个画面:卡尔·刘易斯追上去祝贺。晚了!周继才笑着说出了声。
在巷口开店的小老板算是半个体育迷。没什么人来买东西,他把一台9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搁在货架上,在凉椅上躺着看。拖鞋悬挂在瘦骨嶙峋的大脚丫上,上了发条似的晃,只有接电话时,拖鞋在他脚底上贴紧片刻,电话一放又晃动如初。公用电话业务是他最大的收入,这个店现在显然做不下去了,正找人接手。小老板姓姜,头长而扁,完全没有广东人的模样,人们都叫他生姜头。周继才晚上没事时就趴在生姜头的柜台外,两条腿来回倒腾着驱赶蚊子。他们看着粒子很粗的电视画面,在没有香港电视连续剧时,他们就看体育节目。生姜头经常叫不出体育明星的名字。你成天看什么呐你?周继才说,太业余了!生姜头脚上的拖鞋只停了一下,接着又晃动起来。我记那个干吗?他说。
怎么样?周继才站到柜台外面。电视里是即将颁奖的领奖台。
那个黑人真牛!
他叫本·约翰逊。那个卡尔·刘易斯也是黑人!
我知道。可是他比他黑。
他祖宗离开非洲比他祖宗早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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