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文，当代作家。陕西人，现定居西安编辑职业。出版有《方英文小说精选》中短篇《方英文散文精选》台湾版《米霞》等十余部作品。长篇小说《落红》《后花园》为其代表作，前者获“首届柳青文学奖”后者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短眠(下午茶)》是方英文二十余年散文选粹集。

《短眠(下午茶)》是方英文二十余年散文选粹集。作者在小说创作的间歇，写了大量散文，时被收入多种选本。“满篇胡说，但是有趣。”语言自由率性中不失优雅典范，故常选作考试题。《短眠(下午茶)》不少已成为脍炙人口的名篇，如《憋着》《中年》《身之奴》《嘉树》《紫阳腰》等。

上卷 温暖与柔情

肉史

风雪夜缘

人情链

麻将

算命

调情

空难传说

憋着

爱情中的女人

壶口

房想

领导的功夫

向汪曾祺约稿

中年

拜年运动

峨眉笔记

第一才子钱锺书

听敌台

缩水

一夜两千年

父子琐记

女脚不如男脚

温暖与柔情

窃贼

闲书的用处

——在西安科技大学的演讲

与富人相处的艺术

出山

——我的一点交代材料

下卷 胡说

抽签

人类的镜子

故园的夏夜

身之奴

《三国演义》序言

——中华审美疆域里的永久性建筑

“直肠痴汉”

——猪八戒赏析

阳台的气息

庐，及廊、亭与屏风

临水呆坐

短眠

高山肉，流水酒

胖人

吹捧使人进步

做爱

五十戒闹

公务酒

云朵上的故乡

紫阳腰

附录：《紫阳腰》获报人散文奖答谢词

春讯

胡说

别人的妻

为什么用毛笔写字

弱之美

《后花园》的命运

后记

再后记

我是个能吃肉、不杀生的人。这与我的身世有关：生于信佛世家也。从我父辈以上的整个家族成员中，随便拉出一个来，都能咕哝几句佛经。不杀生、不沾腥是我们家族的头等戒律。我祖父曾谆谆告诫我：假如虱子爬出额头晒太阳，那是不能掐死它的，而要用指头蛋儿轻轻拈住，原路送回头发里。我祖母更绝，她因终生纺织而练就了一双极其灵敏的手：每天晚上都要逮捕几十只跳蚤，然后拔一根头发，将跳蚤们串缚起来。第二天早上，她让我将跳蚤们送到野外去放生。通常放生到后山坡上的树林里，因为树林里有野跳蚤。

放生跳蚤是我幼年时代每早必做的一门功课。我双手绷着祖母的那根细长的白发，小心翼翼地爬上后山坡。面对着刚刚冒出来的，很大很红的太阳，跳蚤们就呈现出耀眼的金栗色，细绒似的胳膊腿儿一蹬一踹的，很像小学生们急着听见下课铃响一般。我对我祖母的这种缚跳蚤的高超手艺叹为观止：既缚住它不让它咬人，又不把它缚死，从而保持了佛教徒的不杀生的美德。

释放跳蚤也是一件极细心的工作，因为不能勒断头发，勒断头发就可能勒死跳蚤。怎么办？我从袖口上抽出一根绣花针，轻轻地拨松头发，跳蚤们一闪就不见了，跳进绿叶青枝、野花芬芳的树林里了，由家畜变成野兽了。有一次因为不小心，一针戳死一只跳蚤。回家报告祖母，祖母当下脸色惨白，拉着我跪在观世音铜像前，又是念经又是解释，絮絮叨叨了一顿饭工夫。

60年代中期，我二叔从部队上复员回家了。他在青海湖周围当了八年兵，锻造了一副笑纳海陆空三栖动物的肠胃。在家里，一有空闲，他就围着鸡鸭转圈儿，脸上的表情无比亲切。“这只老母鸡早就不下蛋了！”“瞧这只鸭子，也是个吃闲饭的家伙！”我祖母装聋作哑，始终不想听明白她儿子的弦外之音。我二叔实在忍不住了，就正面提出想吃一只鸡或鸭的申请。我祖母心肠软，但却并不做主，只把这件大事扔给我祖父决定。我祖父脸一黑，算是打回了我二叔的申请。

冬天的某个后半夜，屋外突然响起鸡的死叫声。我二叔像是听见了警报，只穿着裤衩就蹿出门外。他追着鸡叫声，一气撵上后山顶，硬是从黄鼠狼嘴里拽回那只老母鸡。下山的时候，他浑身喷发着热气，嘴里唱着“跑马溜溜的山上”。“宁叫黄鼠狼叼走都不让人吃！”冲着我祖母，他的语气相当的幸灾乐祸。但是，他高兴得早了：我祖父一把夺过母鸡，抛进厕所了。

我祖父是个著名的医生，多半时间在镇上的医院里。因此，我二叔就有空子可钻。记得一天早上，我二叔正拿着铁锨打扫堂屋的垃圾，忽见一只野狗跑到鸡食盆边偷嘴。我二叔嗖的一声飞出铁锨，当即砍倒那只野狗。我祖母一看，一双小脚打鼓似地跑过去，瘫软在死狗身边大哭起来。那个年代，狗的名声非常卑劣，打狗被认为是革命行动。所以，经我二叔一番慷慨陈词，我祖母止了哭，躲进屋里数念珠了。

就在这时，我祖父回来了。我祖父命令我二叔：在地里挖个深坑，将狗连同那把带血的铁锨一并埋掉。我二叔非常恭顺地遵照执行了。午饭后，一乡民来请我祖父去看急诊。祖父一走，我二叔立即挖出那条狗，三两下剥掉皮。在门前的核桃树下，他搬来三块石头，支上铁锅，炖起狗肉来。

这是我们家史上的一个划时代的日子。锅里咕咕嘟嘟，二叔搬来椅子，坐在锅边，一边扯二胡，一边欣赏咕咕嘟嘟。有诗为证：风动汤沸柴火闹，弓跳弦撕青烟曲。

狗肉尚未炖好，二叔即开始吃。他给我做了半天思想工作，并在吃的时候夸张地给人以很解馋很过瘾的神气，可我仍下不了决心。但是，口水一直在我嘴里起伏回旋。二叔挑出那个核桃大的狗腰子，说你吃吧，比人参还香哩！我接过狗腰子就跑，胆战心惊、无比兴奋。跑到水井边，我才将那宝贝蛋子试探进嘴里。啊啊，人世间还有这么一种味道！顿顿吃的稀溜溜的洋芋糊汤，瓜瓜菜菜，哪曾想到世上还有肉，肉肉啊……可是几秒钟后，十分恶心，不由自主地呕吐出来，不舒服了好几天！

祖父祖母生了好长时间的气，最终还是默认了这一既成事实。他们将二叔从大家庭里提前分离出去，弄得二叔很难堪。其实从以后的事实来看，二叔照样是个大孝子。祖父祖母去世后，每年过节，二叔必要拿草木灰洗净锅碗瓢盆，斋戒数日，饿其体肤，尽其孝道。P3-5

同学们，你们这么多人因热爱文学而挤满了如此大的大厅，让我大为感慨。我原本是来凑人数的，压根儿没资格，所以就没有准备讲话。可是主持人——就那位漂亮的小姐——方才以耳语的形式，诚请我一定要讲几句。我只好遵命，开始打腹稿。然而我刚想出一句有意思的话，就被前面的先生讲了出来。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今天的演讲顺序，是以文学成就的大小来排列的。看来，为了以后在类似的场合尽量提前讲话，我得加倍努力，写出更好的作品。

为了参加今天这个活动，我昨天进行了一点小小的美容。我染了发。我的两鬓在几年前就冒出数根云丝，但我毫不在意，并不去拔掉它们，因为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只是在我的脑袋上有点“早熟”罢了。但是最近，我每天都要为自己的白发浪费许多语言。我出门见人，或是人来见我，无论因为什么事，冲我而来的第一声感慨是：呀，你头发怎么白了？！我说头发白了又不是红了，有什么奇怪的。我还说头发白了有三大好处：一是在公交车上不用让座，再是宴会上容易坐上席，三是利于竞争高级职称。可是每天重复这样的话，虽无版权纠纷，也终归无聊生腻。加之别人一见我的白发就忧伤，就同情，就满脸的吊唁青春的表情，谁受得了呢！我自己不在乎我的白发，可我的A发给别人带来了不愉快，说明我的白发不是个人问题，而是社会问题，环境污染问题。于是我拿起镜子认真端详，发现我满头黑发如深夜的森林，唯独鬓角两坨白格外刺眼，完全不是那种均匀分布的、常见的白法，极像是那些“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难怪谁见了谁不舒服。我觉得大丈夫活在世间，如果因种种制约不能造福广大人类，那至少应在微小的范围内，给人以尽可能的美感和愉快——正是出自这个高尚的动机，我昨天，在经济很不宽裕的情况下，慷慨地花了五块钱，将我脑袋上的每一根头发染成同一种平等的颜色，黑色。

同学们，我对文学是这样理解的：文学所抒发的，是人类对美的最精粹的追求，这是文学作品和文学家受人喜爱的唯一原因。如果一个可憎的人居然写出了可爱的作品，那无异于野猪生出熊猫，可能性几乎没有。所以，只有美的、令人愉快的人，才能写出美的、令人愉快的作品。我无意倡导要对一切不假思索地颂扬与粉饰，不，我指的是对于文学的恰如其分的态度。当我们迷恋文学，当我们沾染上写作的习惯，我们怎能不产生一种成为大作家、从而使我们的名字响彻四方的幻想呢，必须有这种幻想！正是类似的各种各样的人的幻想集合，才促使整个人类的日益文明和进步。但要冷静下来，大作家之所以是大作家，名人之所以是名人，就在于大作家和名人永远是少数，一百个人中不可能有十个名人，除非名人集会的特定场合。我，我们大家，我们是热爱文学的人，热爱文学是我们的一种活法，或者是主要活法的一个内容。如果我们终生也不可能影响千百万读者，那就影响千儿八百读者吧，甚至仅仅影响三五个知己朋友，只要他们一想起我们的存在，就微笑，就美好而愉快，就高贵而健康地活着，那我死而无憾，活而有德矣！

谢谢大家。

1995年9月6日

生活如同布朗运动，变数无定，难由自主。此书编完交稿后，才知道将由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孩子在何处降生，又由何人担当接生婆，大约是个宿命。时空变化了，产妇则被要求同步变化。原书名不合产院口味，那就另取一名吧：《短眠》。反正都是书中的篇名，都是作者乖顺的孩子；由谁标签，皆不会内讧械斗的。若是老皇帝选太子，那就麻烦大了。

2012年9月1日，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