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肃,是一种病
严肃,真的是一种病,现代人大部分都生了这种病,只是轻重缓急的差别罢了。
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作品以艰涩难读著称,但是他的个性却温和幽默。他的生活明朗、作品沉郁,这两种完全不同的特质交集,源于他有一个智障的儿子大江光。
大江健三郎在青年时代就把文学作为人生的第一个壮志来追求,年轻时就受到日本文坛的注目,没想到三十一岁时生下第一个孩子大江光,是一个头盖骨不全的重度智障儿。
根据大江健三郎的回忆,大江光是在广岛出生的。当时广岛正在举行反核大游行,健三郎怀着混乱的心情去参加。大会之后,一群原爆牺牲者的亲属,聚集在河边追悼死者,并为死去的人放河灯。他们把死者的名字写在灯笼上,让灯笼随水漂流。
怅望河水,被绝望的心情包围的健三郎,也为大江光放了一个河灯,随水流去。他在心里希望,自己的孩子就那样死去。
随后不久,大江健三郎去访问原爆医院。院长告诉他,医院里有一些年轻医生,由于触目所见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病人,自己又不能为病人解除痛苦,终于积郁自杀,因而造成了身受痛苦的病人挣扎求生,身无病痛但过度严肃的医生反而自杀的荒谬情况。
大江健三郎听了大有所悟,回东京后立刻请医生为大江光开刀,并立下第二个人生的壮志:与大江光共同活下去。
大江光虽是智障儿,又犯有严重的癫痫,但在父母亲细心的照护下,不只心灵澄明无染,还对音乐有超凡的才华。如今大江光出版了两张个人音乐专辑《大江光的音乐》《萨尔斯堡》,引起日本乐坛的震撼,甚至被称为“日本古典乐坛的奇葩”。
在大江健三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的一场演讲会上,他对听众自嘲说:“据说我儿子的音乐所以受到欢迎,是因为有催眠曲的效果。如果有人听了大江光的音乐还睡不着,就请看我的书吧!”
我读了大江健三郎的报道,心里突然浮起“严肃,是一种病”这句话。就像在原爆医院自杀的医生一样,他们的严肃所带来的伤害反而比受辐射的病人严重得多。一个人对待生活过于严肃,甚至可以严重到失去生命的意趣呢!
最近在柏林影展获得最佳女主角奖的喜剧演员萧芳芳,她认为即使最严肃的题材也要有幽默感,她说:“我对喜剧是情有独钟的,因为人生已经够苦了,能够带给别人欢乐,是一件好事。”
萧芳芳在实际生活中也饱受打击。她幼年丧父,少女时代经历过不顺利的婚姻,中年罹患了严重耳疾,即便在得奖的时刻还照顾着患了老年痴呆症的母亲。 虽然生命有这么多的历练,但是由于萧芳芳有幽默感,使她保有充沛的创造力,总是那么可亲、喜悦、优雅,远非只靠美貌的女星可比。
当今之世最长寿的人瑞法国女子尚妮·加蒙,最近度过一百二十岁的生日。路透社的记者问她长寿的秘诀,她说:“常保笑容,我认为这是我长寿的要诀,我要在笑中去世,这是我的计划之一。”
她对疾病、压力、沮丧有绝佳的抵抗力,对每件事都感兴趣但又不过于热衷,一直到一百二十岁,还保持极佳的幽默感,既乐天,又喜欢开玩笑。她说:“我总共只有一条皱纹,而我就坐在它上面。”“我对凡事都感兴趣。”“上帝已忘了我的存在,他还不急着见我,他知我甚深。”
能一直轻松喜乐地活到一百二十岁,真是幸福的事。想一想,有许多人才二十岁就活得很不耐烦了呢!
听说日本这几年兴起一种补习班,叫做“微笑补习班”。许多人都缴费去学习微笑,因为在现代社会,人们早就忘记该怎么欢笑了。
微笑还需要补习,其中实有深意,因为微笑人人都会,但许多人都留在“技术层面”,有的是“皮笑肉不笑”,有的是“肉笑心不笑”,如果要“从心笑起”,就需要学习了。
想要“从心笑起”,大概要具备几个基本的素质:一是游戏的心情;二是包容的胸怀;三是幽默的态度。
没有游戏的心情,就会对苦乐过于执著、对成败过于挂怀,便难以在苦中作乐,品尝生命的真味。
没有包容的胸怀,就会思想僵化、不能容纳异见,难以接受批评,把别人视为寇仇,处处设限,也就难以日日欢喜了。
没有幽默的态度,就不懂得自嘲,不知甘于平凡,也不会对世事一笑置之,就会常画地自限,想不开了。
严肃,真的是一种病,那些外表严肃、内心充满怨恨的人,是生病了。那些以自我为中心、不能轻松的人,是生病了。那些执著于财势名位、不能放下的人,也是生病了。
如果严肃真的是一种病,现代人大部分是生病了,只是轻重缓急的不同罢了。
我们应该认识这种病,革除这种病,让我们懂得笑、懂得游戏、懂得包容、懂得轻松和幽默。
每天早晨,和我们会面的熟人真情一笑,和我们错身而过的陌生人点头微笑,或者,拯救社会就是从这里做起呢!
“人生已经够苦了,能够带给别人欢乐,是一件好事。”
P19-25
本书是著名作家林清玄先生的一本哲理散文集。林清玄是台湾作家中最高产的一位,被誉为“当代散文八大家”之一。他的作品有《莲花开落》《冷月钟笛》《白雪少年》等,写尽世间百态,诉说禅意人生。林清玄文笔优美、文思畅达,纯净如清泉,明媚似春光,一字一句都能给人以力量的感召。
用“心静如水,人淡如菊”八个字来形容林清玄是最好不过的了。林清玄的文章,清新淡雅,如缓缓流淌的细流,温润了心田;宁静致远,如浩瀚辽阔的长空,引人无限遐思。
本书中,作者用悲天悯人的情怀,抒发了对生命的理解及感悟,构建了一个和谐优美的人文社会,带给读者无尽的哲学思考及生活感悟。
品读一篇好的文章,犹如在炎热干燥的沙漠里逢着一片绿洲。林清玄的散文看似朴实无华,却在字里行间中尽显生活的真谛。细心品味你会发现,每一篇文章都充满欣喜与感动,每一段文字都有让心灵更加透彻纯净。
时间流转,岁月留香,而林清玄的散文将经得起时光年轮的考验。在他的散文中,世间万物都可以幻化成指尖的音符,或激荡、或低沉、或悠扬、或平静,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心灵的视角和对生活的感悟。
多情多风波
现在就来拥抱我
我喜欢禅尼慧春的故事。
慧春是少数在日本禅宗史上留名的女性,她天生丽质,几乎凡是见过她的人都会爱上她。慧春深知外表的美丽非实,想要追求究竟的实相,因此少女时代就剃度出家了。
虽然慧春剃了头发,穿上朴素的法衣,但她依然风姿绰约。她和二十个和尚一起在一位禅师的座下习禅。
由于她太美了,使得二十个和尚的禅定显得更为艰难,有几个和尚甚至暗恋着她。有一天,其中的一个和尚写了一封情书给慧春,想要和她私下约会。慧春收到信后,不动声色。
第二天,当师父上堂对大众说法之后,慧春突然站起来,对着写信给她的和尚说:“如果你真的那样爱我,现在就来拥抱我呀!”
从那一天开始,慧春的师兄们受到她的“一喝”,全部收心,对慧春更为尊敬。
我喜欢慧春的故事,是因为她充满了智慧。一个人的智慧,即使是美貌也不能遮蔽。一旦有了真正的智慧之光,爱欲也会化为清净的敬意了。
长得太美了
传说比慧春更美的,是禅尼了然。
了然生于公元一七九七年,是著名武士信原的孙女,自幼就因诗才与美貌而闻名。她十七岁的时候被选为皇后的贴身宫女,听说凡是见过她的男性,无不为她的美貌而震惊。
不久之后,皇后病故了。了然深深体会到人世的无常,她想出家去学禅。但是在那个封建的年代,女性是无法自主的,她的家人不但不同意她出家,还强迫她与人结婚。
由于了然的性格刚烈,家人为了安抚她,给她开出一个条件:等她生下三个孩子之后,就可以立刻出家为尼。了然的丈夫也同意了。
了然在二十五岁时,终于生下了第三个孩子,她决心立刻出家,丈夫与家人再也没有理由留她了。
她自己削发为尼,取名“了然”,就是“早已明悟”的意思,然后开始踏上修行的道路。
她前往江户,请求铁牛禅师收她为徒。铁牛禅师一见到她就立刻回绝了,理由是她长得太美了。
了然转而去拜访白翁禅师,白翁禅师不但以同样的理由回绝了她,还说她的美貌只会为寺庙带来麻烦。
了然用一块烧红的熟铁烧灼自己的脸孔,顷刻之间,倾城的美貌化成一道青烟消散于空中,一去永不复返。
白翁禅师为之震慑,就收她为徒。
为了记录这一次毁容,了然在一面小镜后写了一首诗: 昔游宫里烧兰麝,
今入禅林燎面皮。
四序流行亦如此,
不知谁是个中移!
抓月把风,痴人的梦
十几年前,我读到慧春与了然禅尼的故事,心中为之感动,心想:修道者应如是!也深觉慧春与了然是了不起的女性,现代的新女性主义者看到她们的传记,也都会引为典范吧!
但是,近些年来,我觉得“美貌”与“觉悟”并不是截然对立的,也不是冲突的,因为牵动我们的欲念的,并不是事物的美貌,也不是人的美貌,而是我们的心。
一切的风波,不是来自“绝美”,而是源于“多情”。
慧春与了然的美丽是无罪的,她们的罪过在于引起师兄心里的动乱,触动师父内心的不安,而这动乱与不安来自师兄的“多情”与师父的“多虑”。
人间的是非源于多情,而非起于美丽,因此,慧春说:“现在就来拥抱我呀!”意思是如果能有公开坦荡的心,美丽又有什么过错呢?
了然以熟铁烙印自己的脸孔,其实是在烙充满情欲的人心啊!
慧春与了然被后世的禅人认为是开悟者,我们来看看她们最后的纪事。了然在即将离世时,写了如下的一首诗偈:
六十六年秋已久,
漂然月色向人明。
莫言那里工夫事,
耳熟松衫风外声。
好一个“月色向人明,松衫风外声”。月的温柔使人心潮漾漾,风的吹动使人情波流动,对于月与风,又有什么挂碍呢?因为月的美丽而想抓月,由于风的自由而想把风,不正是痴人吗?
慧春比了然更绝,在她六十岁要辞世的时候,吩咐僧人在寺院的庭中集一堆木柴。
木柴集好之后,她安详地坐在这堆木柴当中,令人从四面点火燃烧。
一个和尚因痛心而大叫:“尼师啊!那里面不热吗?”
慧春答道:“只有像你那样愚笨的人才会关心这样的事情。”
这是真正的“坐化”。慧春化成一缕青烟,飘向无限自由的晴空。
美丽的慧春,留下了春日里飞扬的风,一样美丽的句点。
美丽的了然,留下了秋月时温柔的光,一样美丽的句点。
她们不是无情,而是把人间的情欲提到一个新的高度。 可以关怀世事
凡是投生于人间,不论美丑,都会有情爱的困境,并生起种种风波。
平凡人、修行人、悟道者也都有种种风波。平凡人在业海里随风逐浪;修行人与情欲的风波搏斗;悟道者则是站在爱河上观照风的凉度、欣赏波浪的形状,在风波里微笑。
有人来问我,修行的人该不该关怀世事呢?
我说,修行的人可以关怀世事,也可以不关怀世事。
关怀世事是“入”,不关怀世事是“出”,修行者是出入自在的。他关怀世事,是要使公道在人间,如果人间有公道,看到美与情欲的真相,了然尼师也就不用燎面皮了;他不关怀世事,是看清了世人隐晦阴暗的本质,要自期于光明,假若人间能有“人道向光明”的高度,隐晦与阴暗将受到棒喝,慧春尼师也就不用大声说:“现在就来拥抱我呀!”
修行者入世,要心热如火,有英雄的无畏。
修行者出世,要眼冷似灰,有赤子的无染。
菩萨清凉月,
常游毕竟空。
智慧香洁兰,
飞扬千万里。
有时候我站在观音菩萨像之前,仿佛看见慧春与了然美丽的微笑,那微笑庄严、清净、无染,像是对出世和入世的开示,飞越时空,常存世间。
“美丽”或者“多情”,何处是此岸?何处又是彼岸呢?
打破两岸的界限
我认识一个朋友,被检查出罹患了胃癌,只剩下三个月到六个月的寿命。
朋友是公家机关的高级主管,事业蒸蒸日上,家庭幸福美满,突然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一时万念俱灰,决定不告诉家人,独自承担生病的痛苦,并利用仅剩的时间安排后事。
“说来非常奇怪,从检查出癌症的那一天开始,平常兢兢业业耗尽心力经营的事业,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了。而平常被疏忽的亲人朋友,突然变得非常重要,几乎一天也舍不得和他们分开。思考的空间也突然从现实的世界跳出,会想到死亡,想到死后的世界,想到如何迎接死的来,临。”朋友说。
朋友饱受了心灵与肉体的折磨,一个半月之后,在另一家医院进行了精确的检查,发现之前根本是误诊,他的胃一点毛病也没有。
“真奇怪,从医生告诉我得了胃癌的那一天开始,我的胃每天都疼痛不堪,要吃很多药来止疼;确定是误诊以后,胃痛就霍然痊愈了。”朋友说。
可见心灵的力量是非常巨大的。
知道误诊之后,他把一个半月的身心煎熬告诉妻子,妻子说:“怪不得这一个半月你对我特别体贴,从来没生过气,原来是这样呀!”他把事情经过告诉朋友,朋友都义愤填膺,问他是哪一家医院、哪一个医生,都说应该控告,请求赔偿。他说:“事实上,我很感激那个医生,他完全打开了我的心眼,使我想到了从前没有想过的问题;他使我像死过了一回,对许多事都不再介意执著了。”
但是,最使他震动的是他读国中的女儿。当他把误诊的经过告诉女儿,女儿问他说:“爸爸,你不会只活三个月,那么,你究竟还可以活多久呢?”
朋友当场怔住了。人终有必死之日,癌症病人知道还有几个月可活,身心健康的人又能确知人生的岁月还有多久呢?
女儿又追问他:“爸爸,如果你不知道可以活多久,你也没什么改变,那和被误诊前又有什么不同呢?”
朋友受到女儿的启发,生活的态度完全改变了。他说:“用心地努力工作,这是此岸;更用心地疼惜亲人,这是彼岸。处理紧急的事情,这是此岸;着力于重要的事情,这是彼岸。经营入世的事业,这是此岸;经营生死的解脱,这是彼岸……那个医生是我的老师,把我从此岸带到彼岸;我的女儿也是我的老师,帮我打破了两岸的界限。”
我开玩笑地说:“这就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啊!”
朋友说:“不是,这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身心都感到泰然轻安了。”
与朋友道别后,在返家的路上,我想到平常我们确实很少思考生死的问题,而且我们花了太多的时间在无谓的事情上。生命是如此短暂,我们又有多少的思考是关于这有限的生命呢?
慧春坐在烈焰中的勇猛,了然生下三个孩子立刻起程的决心,是不是正是对生命短促的启示呢?
这情欲的生命,风波不止,何处才是安稳的家乡?
我每每站在高楼,俯望台北的繁华灯火,每一盏灯火仿佛都是为了情欲点燃,每一盏灯火又仿佛点燃了光明的希望。
多情多风波,多情也多烦恼;但多情也多姿彩,多情更多温暖。
佛性是自家宝藏,情感又何尝不是自家宝藏呢?
此岸与彼岸。桶中有水,水中有月。一旦桶底脱落了,桶中无水,水中无月。凡打破此岸和彼岸界限的就能自在了。
回到家,我把灯开亮,看见黑暗与光明是同一个空间,点了灯就大有不同。黑暗的心与光明的心又有什么不同?只是心里点了灯罢了。对于心中点灯的人,黑暗也无法拘束他,何况是情感的风波呢?
多情不只生出风波
这些年来,我写了不少关怀现实的文章,其中有一部分谈到政治。并不是我对政治有什么特别的兴趣,而是因为政治对社会各层面的影响无所不在。政治一旦遭到污染,假以时日,就会蔓延遍及社会各个角落,逐渐造成整体的道德滑落。
近数十年,台湾社会道德品质低下,实肇因于政治人的贪渎,致使良知沦丧、公义破败、人心不平。所以,要使台湾成为希望之土、清净之地,不关心政治是不行的。
如果以佛教“解救众生”的观点来看,个人的修行虽然重要,也不能自外于环境而独存。环境如果不清明,个人的清净就成为泡影;社会如果不公义,众生平等的理想就不能实现;若人人不能享有免于匮乏、免于恐惧的自由,则“解救众生”就变成妄念了。
我因为出身于台湾南部的农人世家,对农民有格外深厚的感情,也由于我是从最底层出发的,更能深刻感受台湾百姓的苦难以及台湾生命力的所在。我对这个社会,套用一个朋友的话:实在太多情了。
多情则不免起风波,我时有看到现实的不平、现象的荒诞、现状的怪异。例如窃占国土的高尔夫球场,台湾当局竟罔顾民意,要就地合法,这是现实的不平。例如公共建设大火连连,死伤无数,台湾当局竞无视其违建违规,甚至无人愿负政治责任,这是现象的荒诞。例如台北的捷运系统,花费人民的血汗钱数以兆亿,通车却遥遥无期,而台湾当局竟毫无歉意,这是现状的怪异。
有时候我路过台北火车站,想到我一九七一年来到台北生活,至今近廿五年,台北火车站前的忠孝西路,几乎没有一天是清清爽爽的,每天都在施工,天天乱七八糟。如果廿五年的时间,一条马路都无通畅之日,台湾当局之大有为就可以想见了。有一次,我向一位台湾当局官员反映,他说:“那是你去的时间不对,如果你半夜去,就很通畅了。”
确实,有时有不能止于言者。
多情不仅生出风波,也能生起希望、大爱与圆满的追求,“预约人间净土”不只是虚空的美梦,也是现实里可以实现的理想。
林清玄
台北永吉路客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