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正像和他同名的树那样,秋天到来,它的绿叶也会转黄、飘落……但它一年四季、从生到死都会骄傲而孤独地挺立在大地上。
白桦:原名陈佑华。剧作家、电影剧作家、诗人、小说家。一九三○年出生于河南信阳市,一九四七年参军。一九五○年开始写作,一九五八年被划为“右派”。作品有:长诗《孔雀》、《鹰群》等;长篇小说《妈妈呀,妈妈!》、《哀莫大于心未死》、《远方有个女儿国》等;话剧《曙光》、《吴王金戈越王剑》等;电影剧本《山间铃响马帮来》、《今夜星光灿烂》等。作品曾以英、法、德、日等国文字在国外发表和出版。本书是他的散文随笔集。
白桦的成就和关于他的一系列的与众不同,或者说,关于他和他的作品的真实而有意义的评价需要时间来证明,大凡有着神秘色彩和无穷回味的事都这样,这是当下的人们无能为力的事。相信时间可以证明,而且,一定证明得了!对于白桦先生而言这有些不公平,他那么敏感,一直以来都在为渴望爱,给予爱而几乎倾尽了一生,如果他能等到那一天,也许对他沉积复沉积的委屈是一种安慰。好在,他早已经习惯了遗憾,或者说,上帝让我们不要去打扰他一直以来对孤独的享受和所受的惩罚。他的朋友会帮助他完成将这样的期望延续,直到有一天变成现实。
在这部四卷集里的一百多万字中,有一个意趣盎然、多情善感、自我矛盾的人的生活,除却是一个作家之外,他更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了挚爱的人,无论生活厚受或轻薄了他。他总是那样有着一份永远的天真、浪漫、单纯,不会因时光的磨砺而走样。让我怦然心动的是,人固有的善良、坚强、挚爱在人性的弱点和坎坷岁月的折叠下,反而会有异常炫目的光芒。
白桦,正像和他同名的树那样,秋天到来,它的绿叶也会转黄、飘落……但它一年四季、从生到死都会骄傲而孤独地挺立在大地上。
一封来自海峡彼岸的信,信封上写着我往日的名字。就像一只从早年的梦中飞来的燕子,径直落在我的手掌上,默默地辨认着我。我怕它会受惊飞去,久久地没敢拆看……早已成为死灰了的热望,在一声怦然心动之后,又飘起袅袅光焰。她还活着!半个世纪的连天波涛,半个世纪的不测风云,半个世纪的恒常潮汐,半个世纪的连绵战火。我也会得到一个奇迹!一张纸的飘然而至,使我的时光顿时倒流了五十一年。
一九四七年夏秋之交,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每天都在特务的视野之内等待一个“家里人”(中共地下组织的向导)的到来,向我悄悄地说:“走!回家去!”那将是一道严峻的命令:立即奔赴如火如荼的解放战场!可“家里人”什么时候才能来呢?一方面是焦急的等待,一方面又担心“家里人”会突然走到我的面前,使我措手不及。我喜欢生命在死亡威胁中的刺激,精神在神秘使命重负下的矜持,自以为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自豪,大睁着双眼在暗夜里惴惴不安的等待……为了向一个我最不愿意离别的人告别,我走进那条我熟悉的小巷,小巷里一半是金色的阳光、一半蓝色的阴影。小巷中问有一口小井,青石砌成的井沿儿被柔软的井绳磨出一道道深沟,说明这口小井很有些年头了。小井蜷缩在小巷的北侧,正对着一扇经常在我梦中出现的小门,门框上的春联是杜甫的两行诗句:“桃花细逐扬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横幅是:“春意融融”。作为一个激进少年,我立即想到:内战的炮火已经隐约可闻了,为什么小巷深处的人家在希冀中会还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图画呢?那时候我是多么的幼稚啊!以为中国人除了蒋、宋、孔、陈“四大家族”,所有的人都要造反,都要革命,安于现状不仅可笑,也是不可思议的。
我扣响了那扇小门,开门的是她!她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她是一个习惯用微笑传达信息的姑娘,只有我才能把她的微笑破解为丰富而深情的语言。院子是长方形的,砖地上因为常年的阴湿铺满了青苔,小小的花坛里好大一丛嫣红的月季花!
她母亲在堂屋里迎着我,请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茶。然后她们母女俩并肩坐在床边上,准备听我滔滔不绝的演讲。因为我只要有机会走进她们的小屋,我就会激昂慷慨地向她们高谈阔论,讲内战和学生运动的形势,讲政府的黑暗和民众与知识分子的情绪。完全出乎我的意外的是:她们听到的好像是一些与她们无关的闲话,从未表示过可否。她们微笑地看着我,从她母亲的笑容里甚至可以看到一丝讥讽……但这一次我守口如瓶,因为我即将离去的行动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在她家吃了一餐朴素的午饭就告辞了。她把我借给她几本“赤色禁书”还给了我,默默地送我走到门外。我期待她说点什么,对我、对我借给她的书,哪怕说上一句话,但,她一如既往,没有吐露一个字。门缝在我们的相向凝视中渐渐合拢了,我被丢在一半阳光、一半阴影的小巷里。后来,我在小井边又留了很久,这是她天天汲水的小井,她用这口井里的水洗衣、淘米、洗菜,她就是吃这口小井的水长大的。我曾经多次在这口小井边等她,希望她出来汲水,十次有九次是空等。如果她真的出来了,我会满面绯红、结结巴巴地说:我是偶然经过这里的……记得我们是在张骏祥先生写的话剧《万世师表》的排练和演出中相识的,那时我只有十五岁。我们扮演的是一对小情人,按剧本里的规定,在第二幕应该手拉手出场,每一次我都不好意思伸手,我对她念过台词里的“我爱你”,在台下我却从始至终都没敢启齿。两年来,我一直在企图影响她,看来,让她和我一起走向革命,走向战场的希望落空了。所幸我还懂得人各有志,不能相强。那天,我才明白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或必须投身汹涌澎湃的大潮。宁静、平凡的生活更吸引她,也许她宁愿和妈妈相依为命,像妈妈一样,做一辈子清苦的教师。一九五二年冬天,我曾经回到那口小井边去找过她,给我开门的却是一个中年人,自称是她的舅父,他告诉我:她们在战乱中失踪了!半个世纪以来,我都相信她们是在战乱中失踪了,甚至想到过死亡。九十年代我重回故里参加母校信阳师范建校九十周年纪念大会,发现那条一半阳光、一半阴影的小巷已经被极其难看的、新建的简易楼覆盖了。可那口小井,那座单门独户的小院、对联、青苔、嫣红的月季花……都还在我的记忆里如昨日般鲜明。一个月之前,突然,我从一位同学的回忆母校生活的文章里得到她在台湾的消息,我大吃一惊,立即写信拜托那位同学转给她一封信。昨天(一九九八年九月一日),她的回信来了。我也像她在信里说的那样:“惊喜万分!”正如当年我的推测,她在信中告诉我:她和她的妈妈一样,做了几十年教师。在虽然艰辛、却相对平静的岁月里结婚、生儿育女、退休……
眼前看到的是一行行老练、工整的字迹,耳边听到的却是一个妙龄少女的声音。她在信中问到:你呢?是呀!我呢?——我黯然了……唉!人生最难话得失!P490-493
我们总是站在此岸眺望彼岸。一个人一生中可以做的事很多,眺望风景或是凝望一幅画足以耗费掉大半个生命。
一个人的爱、遗憾、怨尤、愤怒,年轮上每一处忍辱负重的无可奈何——在这些文字里明晰又隐含。你会不会有些惊诧,在禁锢和折磨中长出的花是如此的美?你会不会有些感慨,一个人的精力和创造力是如此的旺盛和卓越,在那么漫长的沧桑的岁月里愈加显露出锋芒——穿过他的白发和那么深的皱纹,你会不会有些隐隐的忧伤——无论时事变迁,身在浪尖或谷底,他展示给你的总是那么浅浅的笑容,无怨无尤的一个硬朗的背影。当你读完了这些文字,漫长的悲情之旅,你会不会有些微微的灼痛——和我一样。
一位知名的作家,中国文化界的焦点之一,在中国以外的土地上,曾经牵动过那么多异族人的关切和热望。然而,你相信吗?你几乎不知道这些年来他创作了些什么作品。有一些话,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在序言中说,或者说,是不是合适。这样的困惑折磨了我很久,我还是决定要将我的忧虑写出来。在中国作家中,白桦先生是“苦难一代”的突出代表,人们知道他是一位卓越的诗人,一位因感于直言而饱受忧患的作家。人们因为读到长诗《孔雀》和他的十四行诗而认知了他的才情。又因为电影剧本《苦恋》而感慨他的近乎蒙昧的率真和一个知识分子良心。当文学在时代的浪尖上风起云涌的时候,那种挤拥在喧哗中的文字和作家是领受了超出常规的灾难和荣耀。那样的灾难在所有人的心中如同梦魇一般,然而,我总对那些默默地承受着生活无可奈何的错误和拙劣的玩笑的人们心存敬意。那些一边躺在伤口上,一边重复着诉说伤痛的人们,甚或想永远地换取藉此赢得的尊重和荣誉的人是值得可怜的。
我的意思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可以得到证实的途径其实只有一种:那就是他(她)有——只需要有——非凡的艺术才华,与旁的并无多少干系。他们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来完成某一形式的具体实现,无论境遇、年龄、环境、健康或者贫病,都宿命一般地保持着对美的执着、信念、追求,存有虚妄的浪漫的幻梦和多情善感的个性。并且常常是让人惋惜地觉得他浪掷了他的才华,那可能是无可奈何也是有必要的浪掷。
我们常常被各种各样的东西覆盖或迷惑视线,并且偶尔也会被牵引或迷失,但最终,时间会证明一切。我真正要表达的是,白桦先生除却是世事沧桑中的“突出代表”,更重要的是他从本质上是唯美、唯艺术、唯爱的——这与旁的,任何的其它的背景也无关。我固执地相信,这将是白桦先生留给我们的真正有意味的东西,并且,我不无伤感地说,可能要很久以后读者才能真正意识到这点,包括我自己。在倏忽间与那种纯美相遇时被深深感动,并领悟到美以外的宽容、善良、怯懦、犹疑和绝望。也许只有时间才会带着我们如老牛拖车一般让我们去明了我们真正想知道的。
有这样的锲机,仔细地读他几十年来的作品。了解他的性格,以及由此而决定的一系列命运。在感受和分析他的情感的同时,为人性中的种种无奈而触动。想着文字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微妙,种种翻腾的感受和永远也着不了地的了悟也就这样散开了,我不知道所有的同道是否也以为这属于一种醇美。这些年来,白桦先生的人比他的书更多地引起人们的关注,而他也更多地承受着我们无法想象的重负。一个群体对一个个体的疏远孤立是可怕的,它让人丧失正常的认知力和判断力。它让人没有起码的耐心去了解事实的真相而人云亦云。它甚至让人变得匪夷所思,看到个体在群体力量的压抑之下的无助显得冷漠。也许人都惯于依附和顺从在一个群体的意志中,这使得人们感到安全和省心。很多的时候,在这种依附和顺从中,我们丢失了个人的情感、立场、意志,甚至没有爱和真诚!然而,这并不是说,白桦先生是无可挑剔的,恰恰相反,那么久以来,我读他的作品——几乎所有的。了解他的生活背景和在这个背景上的愉悦或痛楚的线条,更重要的是沿着他的性格轨迹和情感倾向去理解他的种种命运,我看到的是一个立体的艺术家,也正是他的卓而不群和人性弱点甚至是性格障碍,他的坚强和软弱,懵懂和无畏,坚决又犹疑,多情浪漫而无所适从,敏感锐利又顺从无助……这一切的一切构筑起一个真实的他。太多的颠沛,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的滋润,风云变化的时局的冷酷,那么多的相悖相依纠缠在一起,性格和命运水乳交融地在他身上得以体现。所有的一切都如在劫难逃。他都遇上了,你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本来的天性和趣味只听从美的召唤,却要他承担了太多艺术之外的东西,你怎么能不为他担忧!?
作家只需要留下作品,从某种意义上说,作为个人的“他”(“她”)是可以隐去的。然而,我们又常常在对作家的分析、揣摩中加深对作品的理解。如果说,作家和作品都如中国园林一般曲曲折折而充满意趣,那么,那是读者的幸运。如果你怨恨或轻视过白桦,甚至曾经是他的敌人,你也会偶然间从心底的一个角落里涌出只有你肯在心底承认的爱怜和佩服:如果你爱他,你更会为他深感不安和焦虑。然而,白桦先生是你所不能改变的。常常超出你的想象,他让我想起了享利·达维德·托雷的那句话——除了还要爱以外,没有别的反对爱的方法!如果你想知道,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已向你表白,他唯一的疾病就是孤独。那是一种无法治愈和摆脱的痛苦,我以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残酷的折磨造就了他。
在八十年代的后期和九十年代的中后期,白桦先生是用着惊人的力量在他饱受重创,身心俱瘁的同时投入创作。在他的同辈中是罕有的,甚至一个年轻的作家都难以用旺盛的生命力来支撑这样的工作。我特别要提一下的是,在这期间他创作的几篇小说,如:《呦呦鹿鸣》、《红麻雀》、《沙漠里的狼》、《击筑者》以及《古老的航道》。无论对于白桦先生本人的创作,还是就纯粹的小说艺术,都是不可多得的。再一次证明,一个人的创造力是建筑在缪斯的钟情之下,是可以将一切与艺术无关的束缚都轻易地踩在脚下的。
因为种种的原因,大陆的读者很少读到白桦先生近几年来的作品,可他的作品一直在发表、出版,为热爱文字的人们所钟情。他收在这个文集里的两部长篇,《远方有个女儿国》的美国版英文译本和《妈妈啊!妈妈》的法国版法文译本,在海外受到极大的关注和赞誉。在海峡彼岸近几年连续出版了他的几部长篇和中短篇小说集。当他一直深爱的故土上的人们几乎都要把他淡忘的时候;当人们在充满期待中找寻不到他的身影的时候;当他不得不被冷漠和麻木悬置的时候;另一些人在用温情支持着他。率真而浓情的美国人用他们的方式表达了他们对白桦先生的尊重和敬佩,傲慢而自恋的欧洲人由衷地为他的成就、风度而赞叹。在暇想、虚构、抒情的世界里白桦可以找到安宁和温情。他的诗歌、小说、散文、戏剧和电影剧本以及演讲散发出一种让人沉醉的美感。他是为数不多的、能随时随地把自己的独特的生活阅历和独特的发现转换为诗歌的人。很少有人能同时在那么不同的领域里显示出同样的优秀。白桦是将自己揉碎了,熔在艺术里,他是那样痛楚地隐匿着本可以喷涌的感情——但他只剩下这样一种方式。
相当长的一段时空的留白,在这个时候,他得到了什么?一个感怀伤逝之人,他的敏感的心只有守住一分安宁,他可以拥有很多的时间凝望天边的一抹余辉,可以拥有很多的时间去回味一句台词,或者为了心爱的人的一句话而彻夜难眠。最最重要的是,在这个漫长而苦涩的机缘里,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去关注自己,分析自己,反省自己,看清自己,明了真正的自己,对“自我”有反复的注视,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自恋”。他可以为自己骄傲,也为自己深深地遗憾、内疚。他再也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他可以自己做到这一点。这是生活给我们的必修课,可我们中的大多数都不能完成,所以,我们经常听到上帝的叹息声。
你看到的是一个风度翩翩,潇洒优雅,才情横溢的白桦。可是,他真的有点疲倦了,迟暮的忧伤已经深深地嵌进了他的皱纹,你在他那些炉火纯青又真诚炙热的文字里也许会和他一样,有着一层复一层的惆怅。像一个梅雨天的午后,读了一幕无从述说又缺乏听众的悲剧。可能有一天,会有更多的人看到他更多的作品——现在,他们还不能读到的。最重要的是,他还在写,我固执地相信,他这一生最重要最杰出的作品是他在不久的将来就要完成的。这需要些时间,在我们是热切的期望,对白桦先生是一项艰苦的工作,但我们都知道这是充满悲剧意味的期待。就像今天,我们在如潮水一般的文化人中遇到你真正心仪的有文化的人,如同在一本旧书中无意间翻到一片薄薄的匠心独具的书签,是否也会让你泪流满面?
白桦的成就和关于他的一系列的与众不同,或者说,关于他和他的作品的真实而有意义的评价需要时间来证明,大凡有着神秘色彩和无穷回味的事都这样,这是当下的人们无能为力的事。相信时间可以证明,而且,一定证明得了!对于白桦先生而言这有些不公平,他那么敏感,一直以来都在为渴望爱,给予爱而几乎倾尽了一生,如果他能等到那一天,也许对他沉积复沉积的委屈是一种安慰。好在,他早已经习惯了遗憾,或者说,上帝让我们不要去打扰他一直以来对孤独的享受和所受的惩罚。他的朋友会帮助他完成将这样的期望延续,直到有一天变成现实。
在这部四卷集里的一百多万字中,有一个意趣盎然、多情善感、自我矛盾的人的生活,除却是一个作家之外,他更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了挚爱的人,无论生活厚受或轻薄了他。他总是那样有着一份永远的天真、浪漫、单纯,不会因时光的磨砺而走样。让我怦然心动的是,人固有的善良、坚强、挚爱在人性的弱点和坎坷岁月的折叠下,反而会有异常炫目的光芒。
白桦,正像和他同名的树那样,秋天到来,它的绿叶也会转黄、飘落……但它一年四季、从生到死都会骄傲而孤独地挺立在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