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包罗万象、精彩纷呈,是一部足踏大地之书,一部行走之书,一部“时代的伟大记录”。各种人物和传奇、各种隐秘的艺术与生命的密码悉数囊括其中。它的辽阔旷远与缜密精致得到了完美的结合;它的强大的思想的力量和令人尊敬的“疯狂的激情”,给人以巨大的冲击力。我们可以设问,当人们回眸打量二十世纪转型的中国,还有什么会比这部煌煌大书更为丰富、逼真和生动呢?主要讲述的是一批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的经历。围绕主人公宁伽不断探究父辈及家族的兴衰、苦乐、得失和荣辱,在广阔的背景上展示当代人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特质。
《你在高原》分三十九卷,归为十个单元。本书为其中的《海客谈瀛洲》单元,是一部具有非凡历史意义和重要艺术价值的小说,演出了一场亦庄亦谐且血泪交织的现代悲剧。
主人公刚到杂志社工作不久,即与古航海史青年专家纪及一起接受了任务:为霍老撰写传记。在考察中,纪及发现了传主的许多瑕疵甚至污点,加上与传主长期霸占的山村少女的爱情,引起了权高位重的霍老深深的嫉恨。,纪及结合研究秦王东巡等事件,发表了多年未能完成的古航海专著,结果引起了一场霍老暗中推助的疯狂围剿。于是长期聚集在霍老身边的各色人物粉墨登场,演出了一场亦庄亦谐且血泪交织的现代悲剧。
第一章 信难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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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自有美妙机会,须臾不可游移,岂可恍惚彷徨哉!”王如一的门牙扣紧了下唇,凑近我,吐出了一串半文半白的话。这是一个机灵的、诡计多端的家伙,眼窝四周的一圈黑色绒毛不停地抽动着。
我望着他,不吭一声。
他一直在说东部沿海的某个城市,这会儿开始做总结:那是个富可敌国的地方,因为富裕之后的文化焦虑或自尊作怪,时下作出了一个大胆的举措,要与远在古代咸阳的几千年前的秦始皇牵线搭桥。“一言以蔽之,此乃跨越式发展思路也!”他具体解释:人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几千年前秦始皇派人去大海寻找长生不老药的史实,都可以在自己的城市里一一得到印证。翻开 《 史记 》,其中明明白白地记载:“齐人徐巿 ( 福 ) 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福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剩下的关键问题即是:徐福是哪里人氏?船队又从何处入海?
“人家的答案是:就是这个城市的人!就从这里出航!交出一个答案不易,可证明这个答案更难。所以当务之急嘛,就是赶紧找到几个能干的专家……”
我在心里感叹:把一座城市与千古一帝挂上钩,不能不说是一件大事;再与那个神秘传奇嫁接到一块儿,也未免有点冒失。
“惟其如此,才要掷重金而买宝刀——何为宝刀?专家是也!”他激动了,挥动手掌。
令我稍稍疑惑的是,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重大机会,为什么他们夫妻还不赶紧介入?这正是他们的强项啊!这两人的怪异是出了名的:既忠贞执着,又离心离德;如胶似漆,却又彼此恨着;没人比他们更默契,就像一对比翼鸟;没人比他们更冷漠,相互琢磨起来会使用毒辣的心计。与这当中的任何一个合作都是极端危险的,因为他们全都变幻无常,行事没有规律,往往产生出犬牙交错的利益关系,让人不知所措。
“人家这一次需要的是秦汉史专家,特别是古航海专家、考古工作者。”他抿抿嘴,“不过也需要一定数量的文人墨客——最后总要把研究成果通俗化啊,让广大群众都知道。”他有些鼓的眼睛转动着,东瞟西看。我说:“那你们也可以参与啊!”他盯住我,左边的嘴角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发出了“哧”的一声。这是在表达一种轻蔑。
我于是琢磨起他的领域:供职社科院语言所,爱好几笔半文半白的文字,没有什么令人注目的学术成果;其妻子颇不简单,干过两年体工队员,据说是快球手,不知为什么转业当了档案员,大多数时间却在城里城外跑,偶尔随自己的男人做点什么,人极忙……她给人深刻印象的是那一头波浪翻滚的披肩发、一对美丽而愤怒的眼睛——惯于长时间盯着对方,常常引起他人的惧怕和误解。
这样的人在生活中不可或缺,他们有生气,有魄力,还有魅力。他们是生活中的激素,是声音,是刮个不停的风。如果突然没有了他们,时间仿佛会停滞下来。总之这对夫妇堪称天地间的绝配,谁都无法将其忽略;他们像是一对频频挥舞的雌雄宝剑,其共同特点就是精力极端充沛,有着顽童般的中年,任何时候都兴趣盎然;信息灵通,通常会提前一两天或一两个月、甚至是一两年得知一些消息,并根据实际情形和需要,加以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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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想不到的是这个机会竟会沾上我。当它荣幸地落在自己头上之后,我开始矛盾和踌躇了。这除了因为自己具备相当复杂和漫长的人生经历,懂得凡事要往不同的方向想一想之外,还因为这任务是由她交待下来的,这就不由得让我怔了一下——就在一年前,也是她把一个光荣事项交给了我:与他人合作,为一位权高位重的人写一部传记。谁知活儿接下来才发觉这事儿十分棘手,如今正进退两难,手捧刺猬呢。合作者是科学院的一位才子,这之前我们并不熟悉。她当时说:这才是真正的强强联合,想想看,一位科学家与一位编辑家( 兼诗人 )的结合,逻辑的缜密和诗意的文采都有了!也是活该,谁让我没事了就在纸上画一些长短句子呢。不过我那会儿犹豫中也多少有些兴奋,因为传主毕竟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大人物”,整个过程一定会像探险般地有趣和美妙,总之值得——谁知事情进行下去却糟透了,合作者撂了挑子,最后一切全停。联手的人叫纪及,是古航海史研究专家,界内颇有名气。这人尽管以前就听说过,可我第一眼见到他还是有些泄气:黑瘦黑瘦,皮肤干干的,不太说话,表达力十分贫瘠。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交流呢?
那个麻烦还没有完呢,她又掷过来这个新任务,而且还是我们俩。
我不得不琢磨她的每一句话,以便理解得准确无误:东部某座城市经过反复研究,有了一个大的文化立项,要找一批重要的文化科学界人士论证和撰写有关著作。她强调:“你和纪及是领导反复权衡之后选出来的。”我马上说一句:“我算什么专家啊。”“不必谦虚了,你和纪及都是。专长互补,可以合作也可以分头工作——顺便说一句,那个项目你们也不要再拖了。”我想趁这机会将前一个项目推掉——只这样想,没有勇气说出。我“哎哎”应答着,反让对方误以为是谦卑地接受了,真是糟糕透顶。
我的这种犹豫不决、瞻前顾后的性格常常误事。我的确缺乏快刀斩乱麻处理问题的能力。不过如果换一种场合,情形或许会稍有不同。问题的症结当然是自己心里发痒,多少向往那个机会:和当年一样,想趁机出门多跑一跑。想想看,一个人总是关在屋里会多么懊丧,他们常要想法到处走走看看。另外就是,自己在拿不准的一些事情上,难免会有些犹豫——尤其是当着自己的领导,况且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领导——她当面交待一个事项时,总是让我难以拒绝。这是我的一个羞于启齿的缺点或毛病,它确是存在的。我当时一走神一恍惚,也就没能及时地表达出真实复杂的、更完整的一些想法。我常常因为羞怯而误事,这是真的。
她是我们的主编兼社长娄萌。在整座城市,大概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会忽视她:人到中年了,却似乎更加迷人了,庄重,含蓄而宽容……凡阅历深长的过来人都知道,美丽的容颜再加上这些性格因素,该有怎样的魅力。所以只要接触过她的人都对其历久难忘。而在她来说,要维持自己的某种尊严和日常所需的矜持,也的确是非常困难的。引诱太多,索取太多,应酬太多。她对付这一切可能也花费了不少精力,好在她可以借助自身的丰富经验,崇高地位,以及其他的一些复杂屑细的小窍门。这一切既保护了她,也使其陷入了难言的寂寞。我看得出,她很寂寞。
与之谈话是一种享受,这是我调到杂志社不久即有的一个体会。她能让对方在短时间内感受到一种温暖,一种信任,丝毫也不必提防和抵御,很快放松下来。总之让人有那种一见如故之慨。当然,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虽然从年龄上讲和我差不多,可真的积累了人性方面的超人理解力,能够像一个长者一样,从心理而不是从职务上,居高临下地与我谈话。爱笑,微笑或开怀大笑。有一次她谈起我的合作者纪及,竟然问了一个做梦也想不到的问题:“这个青年有口臭吧?”我当时毫无准备,只得如实回答:“不知道,没有吧。”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噢,没有就好。我看他瘦干干的,还有脸色,以为他有严重的胃病。”我说胃病倒是真的,其他么倒没什么。
我那时惊讶于她细致而奇异的思路,同时也注意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新气息。她不是依靠香水等化妆品才这样,而仿佛是天生如此。这真不容易。
“你们去完成这个任务吧,有关领导决定了,我也推荐了。我相信你们俩以前磨合了一阵,合作起来一定愉快。再说那里离你的老家不远,你不是总爱往东跑吗?”
最后一条倒是真的。说实在的,这才是我不忍拒绝的真正原因。
深夜,一个人的时候,我想了许多。我甚至想:这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以前交给我们的是一件苦差事,这会儿大概有意要给我们一个补偿吧。真的,一想到可以有许多机会去东部走,心里立刻高兴起来。在东部,秦始皇差人带上三千童男童女寻找长生不老药的故事,许多人自小耳熟能详。这是一个有趣的传说——不管如何,凡是骗了帝王的故事总是美丽的。这个传说中的两个主人公,一个是目如鹰隼的秦王,那个因为统一中国而名垂千古的豪杰,另一个是骗人手段高超的方士徐福。想想看吧,究竟是何等机灵的、智慧超人一等的人物,才能在那个帝王的眼皮底下率领一帮人打造船只,囤积粮草,让对方为其准备上好的弓弩手、五谷百工、三千童男童女,然后瞅准一个顺风顺水的好天气一走了之?徐福大概找到了东海里远远不止三座“仙山”,载去了一船船的能工巧匠和美女美男,而后“止王不归”。这是一个引人想象的好故事,一个大骗子的故事。
我尽管到了好奇心渐渐减弱的年龄,也还是被这些传奇故事一次次吊起了胃口。东部城市离我的老家不远,我有时忍不住想:那个顽皮的、胆大包天的徐福,有没有可能就是我们的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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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家与梅子一说这事儿,她立刻高兴起来。她总是这样,只要听说领导吩咐了什么,第一个反应就是兴奋,就像占了一个大便宜似的。她一对圆圆的杏眼眨着,看着我,那神情形同精明实则傻气。我有时想,如果我们的人民个个像她一样,这个国家该是多么容易治理啊!很可惜,就有那么多“坏桩骡子”——这是东部人对不安分的、心眼较多的人的一种称呼——于是国家也就平添了许多麻烦。我私下里想起这一点常常既羞愧不安又毫无办法,因为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人,这也是梅子一家人的共识。
纪及有一段时间不见了,这次一见发现他好像更加干瘦贫瘠了。才三十多岁,皮肤就这么干燥。我想,这个人需要爱情的滋养了。只是彼此交往尚浅,不宜就此深入交流而已。我想告诉他:本人在年轻的时候,因极度缺乏异性之爱,也曾经瘦得皮包骨头,头发焦干,两眼发涩。当然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爱情这味灵药一旦投上,结果不言自明——头发变得黑油油的,皮肤富有弹性且两眼放光,爱笑,一咧嘴就会露出晶莹闪亮的牙齿。我心里为纪及纳闷的是,这样一个高智商的人,所谓的才子,怎么就如此木讷呆笨、不通蹊跷?况且他自身的条件多么好啊,只是不会利用而已。有一次我在他那儿见到了一个叫王小雯的姑娘:身形小小的,玲珑可爱。我一下就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爱慕和渴望。瞧她无声地忙着,连被子都替他叠好了。她心中想着什么难以掩藏,特别是那双眼睛,水气充盈黑白分明,如果不渴望男性的爱抚才怪呢。可是这边的纪及呢,黑瘦如故,一看就知道尚未从中得益。我心里替他着急,恨不能当场抓过他的手按在姑娘胸窝那儿。白搭,这种事儿是不能硬来的,那是别人帮不了的。
果不出所料。后来,当我们终于可以更多地交谈一些私事时,他承认与王小雯只是一种“朋友关系”,并叹息:“她多么可爱!”我立刻说: “那还等什么?”他摇摇头,不再说下去。我知道,对这种语言艰涩、话到舌尖留半句的人,也只有干着急。等着看吧,这种欲言又止、半吐半露的作风,会让你付出一些代价的。
这次进门,还没有好好说话,他已经忙了起来:从旁抱过一大叠资料书籍图表之类,还顺手拖过一个长长的卡片盒子。没有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所谓的科学家、研究员,天生的严谨可爱再加上死脑筋。让我吃惊的是,这任务下达也不过才五六天吧,他是从哪里搞来这么多东西的?既然如此,我们接手的这个项目也就简单了。我从心里感谢他,也钦佩有关领导真是慧眼识人——这种事儿交给这样的人算是找对了。他说:“是这样,我以前在古航海研究中涉及过这方面的材料,这次就顺便凑集到一起了。以后还需要现场勘察,研读更多的资料。这件事难度很大,关于徐福东渡、为秦王寻找长生不老药和三仙山的记载并不多,更多的只是传说和掌故,那是不能采信的。”
我试图对这种呆僵气加以匡正:“可是人家的结论已经有了,我们要做的只不过是替人家论证一下、写出来而已。”
他的目光直射在我的脸上:“替谁论证?”
“当然是甲方了。”
他的脸上有一种难以查觉的冷笑,这笑容除非是长时间相处的熟人才能发现:“哪有什么甲方乙方。”
“怎么没有?那个东部城市就是甲方啊!”
“没有。要有,甲方也只能是历史本身。”他的脸色明显地严肃多了。
我问他什么意思?
“历史本身是怎样的,我们只能还它的真实。任何结论只能产生在论证之后,如果反过来——那就荒谬了!”
“可是……”我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他的话听起来也许没错,只不过我想反驳,这可能也是一种习惯——可他还没等我开口就直接说出了更要命的话题:
“目前至少有三五个地方都坚持说徐福是他们那儿的人,说自己那儿才是真正的启航地!”
“还有这事儿?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如今这是怎么了,都一下子迷上徐福了!大概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都想长生不老……”
纪及一点笑容都没有,像过去一样,这人轻易不愿流露自己的幽默感:“这其实还是一个利益问题。把一个历史名人炒热,就会有利于一个地方的投资,还有文化和旅游收益。这都是很现实的。况且今天要做的题目很大——牵扯到秦始皇的三次东巡、一个大航海家徐福!现在无论是日本还是韩国,都有徐福登陆遗址,更不要说大量传说和研究组织了。我们国家在这方面的研究才刚刚开始。”他接上说到了日本的和歌山县、新宫市、熊野,韩国的济洲岛……
“啊,这真是太好了!这一下研究起来就容易多了。最怕的就是海市蜃楼,没踪没影的事儿,到头来一切都是幻觉。”
纪及瞥我一眼,第一次有了笑容:“还幸亏有这种幻觉呢!当年的徐福他们一伙方士就是在东海一带看到了海市,才想象那是虚无缥缈处藏了仙山,上面住了仙人,仙人有长生不老药——这情景强烈吸引了秦始皇,才有了后来的三次东巡、派遣徐福和征集三千童男童女的事。”他说着把一张标有古航道的海图摊在桌上:
“看到了吧,这里,还有这一带,是经常出现海市蜃楼的地方。半岛东部海角上是最频繁出现的地区,近十年已经发生了四起——实际上可能更多,只是目击了四次……”
那个海角可是我的出生地啊!我伸手度量着海图,想找出那个地区离另一个城市的距离。
纪及说:“不用算了,它离我们要论证的那个城市六百二十公里。”
“那么我敢说我们老家——那个海角,才更有可能是徐福的出生地,也更有可能成为船队出海口!”
纪及摇头:“不,不能看图说话,更不能假设。没有比这种想象再糟糕的事情了。想象不能代替论据……”他抚摸着蔚蓝的海图上那一片苍茫,苍茫中一颗颗小小的岛屿。哪几颗才是真正的“三仙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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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这是长长的行走之书。它计有十部,四百五十万言。虽然每一部皆可独立成书,但它仍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系列作品。在这些故事的躯体上,跳动着同一颗心脏,有着同一副神经网络和血脉循环系统。
在终于完成这场漫长的劳作之后,有一种穿越旷邈和远征跋涉的感觉。回视这部记录,心底每每滋生出这样的慨叹:这无一不是他们的亲身所历,又无一不是某种虚构。这是一部超长时空中的各色心史,跨越久远又如此斑驳。但它的主要部分还是一批五十年代生人的故事,因为记录者认为:这一代人经历的是一段极为特殊的生命历程。无论是这之前还是这之后,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这些人都将是具有非凡意义的枢纽式人物。不了解这批人,不深入研究他们身与心的生存,也就不会理解这个民族的现在与未来。这是命中注定的。这样说可能并没有夸张。
它源于我的挚友(宁伽)及其朋友的一个真实故事,受他们的感召,我在当年多少也成为这一故事的参与者。当我起意回叙这一切的时候,我想沿他们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全部实勘一遍,并且给自己制订了一个必要落实的、严密的计划:抵达那个广大区域内的每一个城镇与村庄,要无一遗漏,并同时记下它们的自然与人文,包括民问传说等等。当时的我正值盛年,并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豪志,又将遭遇怎样的艰难。后来果然因为一场难料的事故,我的这个实勘行走的计划只完成了三分之二,然后不得不停下来。这是一个难以补偿的大憾。
因为更真实的追求才要沉湎和虚构,因为编织一部心史才要走进一段历史。
我起意的时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我动手写下第一笔的时候是八十年代末。如果事先知道这条长路最终会怎样崎岖坎坷,我或许会畏惧止步。但我说过,那实在是盛年的举意,用书中的一个人物的话说,即当时是——“茂长的思想,浩繁的记录,生猛的身心”——这样一种状态下的产物。
萌生一个大念固然不易,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要为它花去整整二十年最好的光阴:抚摸与镌刻的二十年,不舍昼夜的二十年……
我是一个五十年代生人,可对这一代,我仍然无法回避痛苦的追究。这是怎样的一代,你尽可以畅言,却又一言难尽。仍然是书中的一个人物,他这样谈到自己这一代:
“……时过境迁,今天它已经没有了,是的,显而易见——我是指那种令人尊敬的疯狂的情感。每到了这时候,我又不得不重捡一些让人讨厌的大词了。因为离开它们我就无法表述,所以我请求朋友们能够原谅……时代需要伟大的记忆!这里我特别要提到五十年代出生的这一茬人,这可是了不起的、绝非可有可无的一代人啊……瞧瞧他们是怎样的一群、做过了什么!他们的个人英雄主义、理想和幻觉、自尊与自卑、表演的欲望和牺牲的勇气、自私自利和献身精神、精英主义和五分之一的无赖流氓气、自省力和综合力、文过饰非和突然的懊悔痛哭流涕、大言不惭和敢作敢为,甚至还要包括流动的血液、吃进的食物,统统都搅在了一块儿,都成为伟大记忆的一部分……我们如今不需要美化他们一丝一毫,一点都不需要!因为他们已经走过来了,那些痕迹不可改变也不能消失……”
作为这些人中的一员,我更多的时候是将一切掩入内心。因为我知道:你尽可以畅言,却又一言难尽。
最后想说的是,我源自童年的一个理想就是做一名地质工作者。究竟为什么?我虽然没有书中一个人物说得那么豪迈——“占领山河,何如推敲山河”——但也的确有过无数浪漫的想象。至今,我及我的朋友们,帐篷与其他地质行头仍旧一应俱全。
我的少年时代,有许多时候是在地质队员的帐篷中度过的。我忘不了那些故事和场景,每次回忆起来,都会沉浸在一些美好的时光中。 这十部书,严格来讲,即是一位地质工作者的手记。
这是一个深入阅读的时代吗?当然不是。可是我要终止这二十年的工作吗?当然不能。
可是如此的心灵记录,竟然也需要追逐他人的兴趣?连想一下都是亵渎。
我耗去了二十年的时光,它当然自有缘故,也自有来处和去处。
作者于2009年12月16日
中国社会进入转型期的近三十年来,文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在这种变化中,又有多少作家能够在创作上坚持自己的文学理想和品质,视文学为自己的筋脉血肉,甚至生命?难怪人们曾反复呼唤伟大作品而不得,实在与我们的时代不相称。
当开始面对张炜的这部大作时,我们欣喜地发现,这不正是人们孜孜以求的伟大作品吗?
首先是作家的创作态度。为了写作此书,张炜划定了一个区域,几乎走遍了那里的山山水水。对那里的每一座山脉、每一条河流,他熟悉的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个当地人。他了解了城市和村镇的总体状况,目睹了不同阶层的生活状态。他还利用出国的机会,多次考察了美洲和欧洲的发达国家,以及亚洲邻国日本、韩国和港澳地区等,将当下中国置于整个世界的体系中研究、比较。在知识储备方面,他自修了考古学、植物学、地质学等专业学科,密密麻麻地记下了数十本田野笔记,仅搜集的民间资料就有几大箱子。他深知,要完成这样一部巨著,没有丰厚的知识并占有大量的资料是不可能的。他把自己封闭在深山的陋室中,不停地读着写着,以至于忘记吃饭、忘记睡觉……他甚至在遭遇车祸、术后疼痛难忍的情况下,仍然坚持写作……正是凭着这样一种认真的态度,他才能耐得住寂寞,在漫长的二十多年中倾心打造这部巨著。毫不夸张地说,《你在高原》是张炜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完成的心血之作。
其次是作家的创作才能。法国评论家安德烈·莫罗亚在评价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时说过这样的话:“就像伟大的哲学家用一个思想概括全部思想一样,伟大的小说家通过一个人的一生和一些最普通的事物,使所有人的一生都涌现在他的笔下。”这正是伟大小说家的才能之所在。张炜在这部巨著中充分显现了这种才能。作品围绕着主人公宁伽不断地探究父辈以及自己家族的兴衰、苦乐、得失和荣辱,在极为广阔的背景上展示当代人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特质。在张炜的笔下,不吼的青年人和老年人,各色的企业家和艺术家,还有众多的农民和打工者、流浪者,交汇成绚烂的人物画廊。在艺术手法上,张炜不仅继承了十九世纪托尔斯泰、雨果等文学大师的创作传统,而且努力吸纳了二十世纪普鲁斯特、穆齐尔等现代主义巨匠的精髓,呈现出炫目的艺术魅力。
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年轻的张炜就以自己的小说享誉中国文坛。其后出版的长篇小说《古船》和《九月寓言》更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坛的地位。在以后的创作实践中,他始终保持着极大的创作数量和稳定的创作质量。这部巨著既是他在小说创作领域长期探索的结晶,也是对中国当代文学的重大贡献。
由于这部作品规模庞大,是我们所知道的小说领域中字数最多篇幅最长的纯文学作品(历史小说和通俗小说等除外);又由于这部作品创作和修改的时间跨度长,作者不易在情节、语言等方面达成统一。这给我们的编缉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与作者的多次沟通中,我们尽可能地达成一致的修改意见,规范了全书的格式,统一了全书的字词。在处理一些方言土语和作者习惯使用的词语时,除了那些语言工具书有规定用法或有明显文法错误的,我们一般尊重作者,不再改动。
即便如此,我们仍怀着期待之心,盼望各路方家和广大读者对我们工作的疏漏之处提出批评。
编者
201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