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这会儿没工夫跟你细谈,赶紧去,别多嘴!”
这是告诫他勿透露皇帝已经殡天的消息,方观承极其机警,到得内奏事处告诉管事的太监,只说“园子里送来紧急军报,交代宝亲王即刻处理,鄂中堂在军机处坐等”,随即转回原处。
“问亭,”鄂尔泰说,“你来拟遗诏,‘皇四子人品贵重,克绍朕躬’,要把‘自幼蒙皇考钟爱’的情形,多数几笔。你请到里屋去写。”
方观承答应着,另外点燃一支蜡烛,捧着到里屋去构思, “大事”出得仓促,心神不定,久久未能着笔,但听窗外步履声起,宝亲王已经来了。
“臣鄂尔泰、海望恭请皇上金安!”
这一声以后,便是碰头的声音,而且听声音不止鄂尔泰与海望两个人,必是屋内屋外,所有随行的太监及军机处的书手、苏拉都在见驾了。方观承心想,是不是也应该一谒新君?正考虑未定之际,只听“哇”的一声,宝亲王开始号啕大哭。
“请皇上节哀应变,诸多大事要皇上拿主意。”鄂尔泰又说, “这会儿不是伤心的时候。”
这句话说得相当直率。嗣皇帝收住眼泪问道:“怎么一下子就去了呢?”
“唉!”鄂尔泰重重叹气, “王定乾、张太虚该死。”
这句话尽在不言中了,只听见嗣皇帝说:“我此刻方寸大乱,应该干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你们说吧!”
“请皇上传谕:以庄亲王、果亲王、张廷玉为顾命大臣。”
“奴才启奏皇上,”海望接口, “受顾命的,实在只有鄂中堂一个人。”
这句话提醒了嗣皇帝,自己能不能安登大宝,全靠庄、果两王和张廷玉、鄂尔泰,尤其是眼面前的鄂尔泰,关系更为重大。转念到此,亲自伸手相扶,“你起来!”他说,“咱们好好商量。”
要商量的是如何应付住在撷芳殿的那两位——嗣皇帝同年生的胞弟和亲王弘昼、康熙朝废太子允初嫡子理亲王弘皙。这时的嗣皇帝和鄂尔泰,不约而同地想起雍正八年春夏之交,那些令人惊心动魄的日子,不过嗣皇帝是亲身经历,而鄂尔泰是得诸听闻,即令如此,一想起来仍令人不安。
雍正八年春天,皇帝的怔忡旧症复发,一闭上眼就会梦见“二阿哥”废太子允初,来向皇帝索命,一惊而醒,冷汗淋漓,心跳好半天都静不下来。
皇帝残骨肉、诛功臣,杀过好些人,都无愧怍,只有雍正二年十二月私下毒杀了他的这个胞兄,却不免内疚神明,因为细想起来,允视没有丝毫对不起他的地方。而他暗算允扔却不止一次,先是康熙四十七年,允初第一次被废,禁锢在上驷院中临时设置的毡帐中,皇长子直郡王允裎及皇四子雍亲王胤祯,也就是雍正皇帝,奉命监守。两人起意用魇法谋害允初,结果为皇三子诚亲王允祉所举发,直郡王允裎被幽闭,而皇四子雍亲王心计甚深,做事的手脚很干净,更难得的是皇十三子允祥出面顶了罪,以后被圈禁在宗人府的高墙之内。因此雍亲王夺得皇位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释放允祥,封为怡亲王。
照情理说,雍正皇帝既已如愿以偿,得居大位,而允初既失皇位,复被幽禁,应可安享余年,而仍旧放不过他,雍正皇帝自己也觉得太过分了。早年诛除异己,觉得坏事反正做了,多做一件也无所谓,及至天下大定,闲来思量,总觉得愧对“二阿哥”,久而久之,便得了个怔忡之症。他也曾私下忏悔默祷过,而且将袭封为理郡王的弘皙封为理亲王,表示弥补歉疚,但怔忡之症,时发时愈,始终未能断根,只是这一回发作得格外厉害。
更糟糕的是怡亲王允祥也得了这样一个毛病,他是从高墙中放出来以后,亲眼看到皇帝弑兄屠弟,是如此心狠手辣而掌握着生杀予夺之权的一个人,所以日夕生活在戒慎恐惧与悔恨之中。
这时眼见“二阿哥”向皇帝索命,想起当年亦曾同谋,又增一番恐惧悔恨,终于支持不住了。
于是有一天兄弟俩——皇帝与怡亲王允祥,都是精神比较好的时候,屏人密谈,怡亲王表示,允初来索命,他愿意抵偿。不过允初无主游魂,应该为他觅一个安顿之处,长受祭享。于是皇帝决定封允扔为潮神,为他在浙江海宁立庙,庙用蓝瓦,是王府的规制。
这番措施有些效验,命是不索了,却要索还皇位。皇帝在夺位时,强词夺理,气盛得很,事定以后想想,自觉说不过去,譬如说皇四子弘历,“素蒙皇考钟爱”,曾向温惠皇贵太妃说过“是命贵重,福将过予”。意思是弘历将来亦会做皇帝,而弘历的皇帝,必出于他之所传,这就足以证明天心默许,圣祖在说这话时便先已决定要传位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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