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庐山看老别墅》由十二篇讲述庐山老别墅故事的散文组成。作家方方文字是温情的,可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故事,却有悲凉,有残酷,有温暖。它们带领读者走进百年前的中国,仿佛能听到中国的大门面向世界打开时那种嘎嘎的响声。
无能之极的政府和可怜之极的百姓,传教士和侵略者同步而来,首先是英国人李德立,连蒙带骗得到了长冲一带土地的租借权,时间长达999年,紧接着,法国人、俄国人、美国人等也都接踵而至,纷然以各种方式瓜分庐山的地皮。他们进入庐山,也规划和建设庐山,修建了带有各国风情的别墅。庐山就这样成了中国近代最美丽的花园城市,这里的别墅也成为了中国建筑史上的世界近代建筑博物馆。
方方编著的《到庐山看老别墅》是一部散文随笔作品集。
如果你登上庐山,光知道看锦绣谷和三叠泉,光知道看花径和乌龙潭,那你对庐山的了解还远远不够,你对庐山的真谛还远远未知,你在庐山面前,依然是一个盲者。无论如何,你都应该看看庐山的老别墅,因为山上每一幢老房子里面都有一个完整的故事。你只有了解了它,你才会知道,庐山为什么会成为今天的庐山。
庐山上有赛珍珠住过的老屋,有晚清“维新四公子”陈三立的松门别墅,有传教士杨格非兴建的礼拜堂,有宋美龄的美庐……
五
现在我们来说说李德立了。一个人的能量有多大,你有时候真的难以想象。这个年轻的传教士来中国时只有22岁。可纵观他的所为,你觉得他何曾只是个传教士?他完完全全是一个商人,一个社会活动家。在牯岭,他作为董事局主席,他的意见左右着牯岭的大多事务。因他的操作,33年的时间把一个荒无人迹的庐山变成了一座花园城市。
而同时他还是上海卜内门洋碱公司的首届主事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英国卜内门洋碱公司是与美国的杜邦公司、法国的法本公司同时称雄于世界的著名化工产品企业。因为李德立对中国事务的了解和他在中国的能力,卜内门伦敦总行派他做了中国行的总经理。中国各大商埠的分店都是李德立一手开设起来的。当时的中国人习惯用土碱,不识洋碱为何物,尤其那些小的城镇,更是分不清洋土的优劣。据说,李德立曾跑到类似于廊坊这样的城市,雇上一些人,肩挑着洋碱走到街上,他自己则手摇铜铃,随后叫卖。引得路人们惊奇万分地围而观看。李德立便利用如此场合,大肆宣传他的洋碱如何如何之好,并当场做试验以证明他不是瞎说。他把他传教的方式用来促销,事实证明,这种方式十分管用,不到十年,洋碱便打入了中国人的生活。从城市到乡村,人们用来发酵和洗涤的碱,几乎都是卜内门的。洋碱在中国市场立足并发展到根深蒂固,与李德立的努力不可分割。后来中国人也开始创办制碱企业。当时的创办人叫范旭东。有一回范旭东到庐山访友,遇到李德立,两人相识后还闲聊了许久。李德立不知范旭东是干什么的。临分手前,范旭东还是坦白告诉了李德立他的身份。李德立拍了拍范的肩膀嘲笑道:碱在贵国非常重要,只可惜我办得早了些。你们再后三十年也不迟。范旭东创办的天津永利制碱公司,一直是李德立卜内门公司的强劲对手。其中还有一件有趣的事,虽与庐山无关,可写出来也颇有意思。李德立有个儿子,人们管他叫小李德立。他是卜内门津京地区的经理。他为了与永利竞争,派了一个姓王的中国人去永利刺探商业机密。结果王姓中国人又被永利的买通了。于是每次收买的商业机密,都是永利方面事先策划好的。永利反而从王某处得到了许多卜内门的情报。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两年。最后,王某败露,小李德立气得半死,将王某禁闭了七天,逼他写供词。最后又开除了他。认识小李德立的人都说他因生长在中国,学了一口油腔滑调的中国话,却没有学到中国人的好习惯。他的语言及行为都像街上的小流氓,十分令人讨厌。最后他被英国总部清除出了卜内门。与他精明能干的爹李德立比,他真是差得太远了。
1921年夏,卜内门洋碱公司在上海四川路福州路南一块地皮上破土动工兴建大楼,1922年底,一幢英国新古典主义仿欧洲文艺复兴式七层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大厦,即卜内门大楼,矗立在上海滩。现在它是新华书店上海发行所所在地,已经很少人能知道它原本的面貌了。
李德立因为卜内门的职务曾三次任公共租界上海工部局董事。他的中国话说得非常好,他的交际能力也异常之强,这两点使他与中国当局许多高官都有着私人之谊。当然我们都知道,这种交往显然并不单纯。
最有意思的是辛亥革命期间,北洋军队与革命军之间形成南北对峙,袁世凯意欲借革命军的力量实现自己的野心,而革命军则希望通过袁世凯的帮助推翻清廷。南北双方都有意坐下来和谈,于是这就有了著名的“南北议和”。这件事关中国人的大事,他李德立竟也掺和了进来。他以私人的身份介入,称自己为“议和公证人”。他还以个人名义致电北京政府,提议在上海召开南北议和会议。正在想法子怎么使双方人马坐到一起去的袁世凯立即便赞同了李德立的建议。于是北方代表唐绍仪和南方代表伍廷芳,在1911年12月的一天,走进了位于上海戈登路现在又叫江宁路的一幢红色洋房里。和谈从一开始就有阴谋的成分,虽然它的进展十分顺利。可最终的结果是:1912年2月12日,清帝宣布退位。紧跟着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政权落在了袁世凯手中。站在他背后撑腰的正是那些洋人。
和谈的中国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和谈完后,他们三人,也就是唐绍仪、伍廷芳以及李德立,在李家宽敞的厅堂里,合影留念,以纪念他们和谈的成功。他们坐在深色的藤椅上,脚踏着花地板砖。双手置膝,正襟危坐。照好的相片一分为三,他们分别在三张相片上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其中的一张,现存在珠海博物馆内。那是唐绍仪的曾孙女顾植捐献出来的。据说当年,李德立的孙女罗西·露西夫人,也曾拿出过一张完全相同的相片,不同的只是三人签名摆法有点差异。另外存于伍廷芳手中的一张,下落不知。
1918年,欧洲战事紧急,中国国内仍然南北纷争激烈,不甘寂寞的李德立又一次出面,想要促成南北和谈。他致电致函当时的大总统冯国璋,说他“旅华三十余年,虽略知贵国风土,懵未明南北争点。惟念民国成立七年,未闻安静一日,困商病民,莫此为甚”。因而“德立爱华心诚,不忍默然坐视”,建议速立南北公会,在上海选点议和。李德立甚至在他的电文中还回忆当年他促成的南北和谈一事,言中颇有得色。但是对于他的这一举动,冯国璋有没有理睬,我就不得而知。
P19-22
每一幢老屋都有一个完整的故事
感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决定再版这本《到庐山看到老别墅》。这是我自己非常喜欢的一本书,也是朋友们最喜欢讨要和收藏的~本书,也感谢编辑允许我将此前的后记作~些调整。
最初约我写庐山别墅一书的是湖北美术出版社编辑袁飞,先说好的是写一本关于鸡公山别墅的书。当时我正在办《今日名流》杂志,整块的写小说的时间并不是太多,于是觉得利用片断时间写写这一类书,也还不错。通过写书,我会对中国的历史和人事有着更深一层的了解,所以我就同意了。但隔了一些日子,小袁建议我是不是先写写庐山的别墅?这时候,我有些犹豫。做了半天准备,突然又换书,我多少有点不爽。此外,我虽是江西人,故乡就在庐山脚下,可是我的父母自小离家在外,而我则几乎就没有去过那一带。我对庐山的了解也就是一个普通的观光客的了解。
但是,最后我还是接下了撰写这本书的任务。为什么呢?只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庐山,几乎喜欢它的一切。大学三年级,曾与同学一起第一次上庐山,当时就觉得这地方必须再来。结果,此后的每一次上山,这种喜欢的感觉都会更增~层。它绮丽的风光、清澈的流水,它飘逸的云雾、纯朴的乡情,它充满着异国风情的老屋、宁静而雅致的山谷,最重要的是它所承载的丰富的中国传统文化和陶渊明培育的淡泊于世的隐士之气,都深深地令我向往和迷恋。如果我写这本书,我就能有机会一次次走进庐山,一次次与庐山交谈,一次次翻阅它的过去和一次次憧憬它的将来,一次次投入它的怀抱,被它的风雨和云雾清洗。这一切,对我来说,是多么必要。于是,几乎是为了我自己的一份需求,我开始了它的写作。
在一个夏目的早晨,我们驱车前往庐山。在“庐山通”罗时叙先生(我真的是非常感谢罗先生,几乎每次上山,他都给予了极大的帮助)的带领下,我们沿着山径顺着阶路,一幢一幢地看着别墅。成百上千的老房子,埋藏在绿荫浓密的树下,沐浴在庐山清凉的风中。岁月留下的累累伤痕,使它们的面容疲惫而沧桑。这引起了我们一次又一次的长叹。
在《庐山志》上,我看到了李德立这个名字。我想象着这个22岁的英国年轻人,在百多年前的一个冬日,冒着朔风登上山来,想象着他面对庐山美丽的河谷发出由衷的赞叹而后,便着手改变了这座山的历史。这样的开头,简直像一部电影,令我惊异,也给了我莫大的悬念。
李德立为庐山开了头,也为我的这本书开了头。
在我写作的经历中,没有一本书像我写这本书一样,在过程中有着那么多的愉悦。这种愉悦在于这一次的写作变成了一次学习。走进百年前的中国,我能听到中国的大门面向世界打开时那种嘎嘎的响声,也能听到传教士和侵略者嗵嗵而来的脚步。无能之极的政府和可怜之极的百姓,都从泛黄的资料里浮出水面。通过这座山的开山历史,我能了解许多许多我过去从不知道的东西;而通过~座山的发展历史,我能认识到更多我过去从未认识清楚的人。因为写作过程必须翻看许多资料的缘故,我自己对这一段历史,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书出版后,在庐山上很受欢迎。有一年去庐山,庐山的一位领导说,我们要感谢你,是你把到庐山游老别墅的概念带给了庐山。现在来庐山的人都会参观庐山别墅。还有一次在庐山,我走进一家书店,书店的老板突然说,你是作家方方吗?我认出你了。你的书卖得很好。
这些都是让我高兴的事。不止是因为书,而是因为在我心里,庐山于我,相当于是我的家乡,而书店的老板,也几乎就是我的乡亲了。
还有一件似乎必须说的事。有一年,一位叫玛尔塔的德国老太太来到武汉。她当年出生在武汉,并在武汉长到13岁才离开。她讲起她的家事时,也说到她家有别墅在庐山。于是我就送给她一本由湖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关于庐山的书。她惊喜地拿在手上翻阅,当她翻阅到一张图片时,不禁叫了起来:这是我家的房子。然后,她就委托我去庐山看看她家的别墅,并且希望我拍几张照片给她。根据她提供的地址,我很容易找到那幢老旧不堪的别墅。通过朋友,我将这些照片传给了玛尔塔。两三年后,我有机会去德国的德累斯顿访问,玛尔塔老太太闻知后,再三希望我去她住的慕尼黑走走,于是我便专程去了一趟。在玛尔塔老太太家,她拿出两本与庐山有关的书和一本相册送给我。相册是她的朋友家的,上面贴着那一家人上世纪初在庐山上的生活照片。两本书则有一本是李德立当年所写庐山开山史和一本摄影家所拍摄的旧时庐山照片。这些东西,在我从德国回来后,全都转送给了庐山图书馆。
在送走之前,我将所有照片都扫描了下来。这是非常珍贵的庐山照片,我相信国内几乎没有人见过这样一些照片。在再版的这本书里,这些老照片几乎都用了上去。新版的书,与老版相比,因了这些照片,显得更加丰富和厚重。因此,我要在此感谢玛尔塔老太太。
因为写书的缘故,我到庐山去过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而庐山给予我的感觉也与以前全然不同,仿佛我的手已经把它抚摸过了一遍。每一处地方、每一处名称、每一处景色都让我感到亲切无比。山上的老别墅在阳光下闪着辉光,即使陈旧了的铁皮瓦屋顶,即使磨损了的门窗,即使黯然了的石墙和扶壁,即使已经面目全非的罗马券和老虎窗,等等等等,无不让我感受到一种别样的美丽,这是在我知晓它们的历史之后。
如果你登上庐山,你光知道看锦绣谷和三叠泉,光知道看花径和乌龙潭,那你对庐山的了解还远远不够,你对庐山的真谛还远远未知,你在庐山面前,依然是一个盲者。无论如何,你都应该看看庐山的老别墅,因为山上每一幢老房子里都有一个完整的故事。你只有了解了它。你才会知道,庐山为什么会成为今天的庐山。
方方 201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