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民族的成长中,历史宛如一名淘金者,几经筛洗沉浮,终于见得本色;历史又若一个冷眼旁观者,将民族的命运置于股掌之间却不动声色。而当下的人,如何追寻本民族的历史文化记忆,追寻其根性的精神内核,融汇文学元素,恐怕不能从枯燥的史料中简单地获取。
王开,作为一位辽宁新宾的女性满族后裔,借地域之便,致力于前清史的挖掘,结合着作为一名现代满族人的寻根渴望,继散文集《去者》之后又推出了散文集《马背上的江山》。在历史文化散文趋于式微的语境下,这部副题为“白山黑水间的前清史碎片记忆”的厚重之卷,独辟蹊径,显然摒弃了“正史”抑或“戏说”的层面,而选择了相对边缘的视角,作者以新宾老城的历史风物为主要考察点,通过实地走访,提炼出引发个人感悟的细节,对满清王朝发端期的历史人物、事件做了详尽的考证与勾绘。即以史实为经,以实地考古为纬,通过个体的心灵体验、情感过滤构筑了属于满族独特的历史记忆之维,找寻历史人物或事件与当下体验的契合点,成就了这本“厮杀与柔情、弓箭与旗袍,散文笔法写就的另类前清史”。
三百多年前,白山黑水间崛起了一个马背上的民族——女真族,他们矫健、勇猛,有着不可遏止的原始血性。白山黑水,孕育了他们的豪放和骁勇,他们性情洒脱耿直,勇敢尚武。就像北方的骏马一样孤傲坚毅。他们策马入中原,金戈铁马一路驰来。演绎了一段激荡往事……
一
太阳照耀着通往北京的泥土路,一队士兵机械地在尘埃中移动,他们不敢在长途跋涉的劳累中懈怠,人人强打精神,看押队伍中的囚车。囚犯形销骨立,披枷带锁,刑罚和令人崩溃的站立消蚀了体魄,但那双隐藏在乱发后的眼睛,鹰隼般锐利。量身定制的木笼卡住囚犯,他不得不保持僵硬的姿势,朝末日步步逼近——从历史长镜头闪回,调阅一下资料就知道,这件事发生于嘉靖年问,1575年的流火七月,囚禁于木笼的重案犯,是努尔哈赤的外公王杲……
公元2007年8月,伴着四百三十年前咯吱咯吱的车轮声,我在龙岗山逡巡古勒城的旧日风云。时值正午,烈焰当空,烤得人像一根暮秋野草。周围是静态的,偶尔吹一阵风,驱散浑身燥热。黄沙小径两旁盛开着淡紫色雏菊,折几枝,放在鼻子底下嗅,便嗅出一个人的味道:王杲是古勒城第N代城主,官称建州都指挥,有关此人的个性描述是这样——“王杲,不知其种族,生而黠慧,通番、汉语等文字,尤精日者术。”
史载的“不知其种族”,指隶属部落。首先确认的是,王杲系女真族,骨子里生就的聪敏,又不乏狡黠,尤其难得的是,在文化荒漠的东北地区,他有机会接受良好教育,凭着一股子聪明劲儿,居然学得不坏,“通番、汉语等文字”。此外,他还受人指点,精通高深莫测的相木。
这位建州都指挥的身世还有另一种版本。据说,他是凡察指挥使(努尔哈赤五世祖董山的叔叔)的后裔,凡察指挥使和亲侄子董山为争印闹得不可开交,明中央为平息风波,从左卫中分离出右卫,凡察指挥使领一部分人移居古勒城。
在明中央干预下,建州卫、建州左卫、建州右卫三家割据,原系一家的女真在苏克苏浒河流域划清界限,三足鼎立,人口、经济发展缓慢。明中叶,刚刚复苏的女真人经历成化之役,地方势力瞬间衰颓,建州I右卫在大趋势影响下,走入低谷。这种状况持续到努尔哈赤太外公王杲父亲的一辈才有所改善——这是未经考证的野史,说王杲父亲在五女山(桓仁县,高句丽王城遗址)虎口救下海西女真哈达部酋长性命。海西女真有明中央罩着,日子比较好混,为答谢虎口夺命之恩,哈达部从经济入手,援助建州右卫,使这支女真逐渐走向兴旺。
事情真伪尚有待考查,但建州右卫与哈达部关系的传说由来已久,这为王杲与哈达部酋长王台结亲,招惹明中央“跑路”哈达部提供旁证。
二
努尔哈赤和外公的汉文化教育,都与明将有关。不同的是,外祖父师从抚顺御史张学颜,努尔哈赤得益于李成梁。但努尔哈赤的启蒙教育,归功于外祖父。早在嘉靖年间,张学颜御史和努尔哈赤太外公私交不错,汉官与少数民族酋长处哥们儿,图的是利益,譬如弄点上等人参貂皮。而女真有点巴结的意思——中央的高压政策悬在头顶,不采取迂回措施,讨生活异常艰难。即使仰人鼻息,女真“贵族”的生活也较窘困,小到针头线脑,大到犁铧耕牛,无一不是边贸内容。具体地说,打破的粗瓷碟或粗瓷碗,焗了又焗,缺口像锯齿一样,也不舍得扔掉。
在佛阿拉旷野,曾找到几块粗瓷残片,三道深蓝镶边和材料质地,能看出新兴政权的日常场景。外孙尚且如此,酋长外公的情形也大致相同。日用品稀缺,迫使但凡有点本事的女真首领,都明里暗里攀附边关汉宫,期望在集市贸易中获利。铺垫了这个背景,张学颜和王杲友情的建立基础就容易理解,王杲到张御史家长住,学习汉文化,变得自然而然。这也是汉名“王杲”的由来。而实际上,他姓“喜塔拉”,意为“岸边结网处”,名“阿突罕”。
王杲在张御史家住了几年,又跑回古勒城。他的跑,和外孙星夜逃离李成梁家性质不同——王杲父亲屡犯边境,被明边将追杀,作为儿子,他必须收拾残局。努尔哈赤亡命奔逃,是爱慕他的李成梁小妾给他通的风报的信,两人各骑大小青马,摆脱李成梁的魔掌。这很像少林十三棍僧救唐王的侠义,又沾点有情人天涯私奔的俏皮。此事与本文无关,点到即止。
再说王杲,建州右卫乱成一锅粥,他挺身出来整顿秩序。不久,上奏朝廷,要求承袭父职。毛遂自荐的信函投递到中央,立即得到肯定答复。从此,建州右卫走上强盛之路,王杲名声大噪。
努尔哈赤的爷爷在这段时间,和王杲结为儿女亲家。说起这桩婚姻,努尔哈赤的爷爷觉昌安做了周密考虑。其时,建州左卫指挥使的桂冠已戴在努尔哈赤爷爷头上,但建州左卫经济基础薄弱。穷则思变,联姻是脱贫致富的快速通道。于是,王杲成了努尔哈赤的外公。为进一步巩固姻亲,努尔哈赤的爷爷又把孙女嫁给努尔哈赤的舅舅。自此,爱新觉罗家族与喜塔拉氏家族的血缘之亲,凌乱但牢不可破。
有一个脑筋灵活的爷爷,一个精明强干的外公,努尔哈赤想没出息都不成。
三
站在古勒城眺望,东来的苏克苏浒河分成两个支流,流过胜利村,在古楼村会合。“岸边结网处”的王杲,姓氏灵感就产生于这条河。一个“网”字,让人遐想四百三十年前河水的浩荡。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王杲的资本积累,从水开始。
他是极具号召力又有点响马似的人物,从父亲手上接管古勒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固城堡。然后,抢占赶马河(苏克苏浒河)水上运输线。这条运输线非常重要,它是连通建州与抚顺关的唯一水路,谁拥有控制权,等于开拓一条致富路。而他所在的古勒城,恰好位于建州与抚顺的咽喉,凡参加边贸或进京朝贡的女真,谁都绕不过他。这样,他凭借水上和陆路的双重优势,成了暴发户。
腰包鼓溜,说话仗义,想依附的人趋之若鹜。努尔哈赤爷爷棋高一着,和王杲结为儿女亲家。不过,喜塔拉氏命短,生下三个孩子后就撒手人寰。王杲还没有从丧女的悲痛中解脱,亲家登门拜访,支支吾吾说出原委:你女婿续弦,娶了个刁蛮女人,悍妇在爱新觉罗家耍大牌,长辈不尊,平辈不仁,虐待你外孙,我想……孩子到你这里来最安全不过,我做爷爷的也放心了。
不看僧面看佛面,再怎么着,外孙流着喜塔拉家族的血液,不能让他兄弟受气。虽然不满亲家公,出于爱心,王杲把外孙、外孙女接到了古勒城。
王杲对长外孙格外疼爱,着力栽培,把汉文化积蓄悉数传教努尔哈赤,当起帝王之师。那时候他没有想到,自己死后,残酷的现实把外孙磨练成人龙。应该说,人龙腾飞,王杲的启蒙教育为他插上两翼,只是王杲身后不知。
在外公家,努尔哈赤阅读了《三国演义》和《孙子兵法》打开了知识视野。这些书,引导他进入奇妙玄奥的排兵布阵世界;而外公号令建州,一呼百应的强悍,潜移默化影响着他的成长。这也是努尔哈赤与中国历史上其他开国帝王的迥异之处——少年时期参悟了权谋技巧,兴兵后结合实战,加以发挥运用。
食同桌,睡同寝,少年努尔哈赤与外公形影不离。在他眼里,外公野心颇大,不是小富即安的人,外公思想中,建州乃至整个女真都该归他管辖。但军费开支亟待解决,单靠收过路费行不通,得另外寻找突破口。鉴于此,王杲将敛财的目光投向明边界和辽东马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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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内心丰富、行动举止异于大众的人,消解孤独的最好办法是倾听。
这是本书结束后,我从亢奋情绪中冷静下来的归结。学会倾听,不是听繁华红尘的熙熙攘攘、快意恩仇的浮世百态,而是抽身离退,冷眼旁观。在持久的审视下,有一些东西不断放大,有一些东西悄悄萎缩。放大的东西是苍天厚土、落叶飞花、河流山谷、小虫子和鸟。平淡无奇的美在心里涤荡几遍,明净透彻,化疗不快、消沉、郁闷,还有太多蚁嗜般而哼不出一声的疼。
没有类似经历的人,大约费解上面的话。那么,直白地说:我怀着敌意爱上养育我的土地。
怀揣着这份爱,我日夜不停地和一个声音对话。它包容,不厌烦我神经质似的啰哩啰唆没完没了。就这样,在长达两三年的时间里,我断续寻访几被人遗忘的角落。它们在这座城的上游,在时尚、粗俗、低劣的暗处珠圆玉润。在我看来,它们的每个细节都是精雕细刻:
古勒城的蓝雏菊在秋日下热烈地开放,纤巧的花瓣卷曲了数百年长卷。立于高冈,苏克苏浒河逶迤东来,缓缓西去,像流淌的、只供追忆的历史——十六世纪末,女真再次崛起,形成著名的建州五部。古勒城城主王杲文武兼备,掌管百里水渡,是众酋之酋。王杲屡犯边境被俘。押解进京,于午门城楼下磔尸剖腹。王杲死。儿子阿台复兴父业,李成梁再围古勒城。努尔哈赤的父祖进城劝降,不幸与城同归于尽,引爆明金战争。波罗密城的晨雾洁白如雪,榛子棵染绿了黄土埂,青年努尔哈赤的生活轨迹遗留在花花草草、沙石树木中——十九岁的努尔哈赤回到建州成婚,移居波罗密城。古勒城屠城案点燃他的复仇之火,平民穿上铠甲,拉上异性兄弟,兼并城寨,冒死突袭,十年后在佛阿拉城当了女真人的王。
佛阿拉特殊的地理位置,注定它与木兰围场有某种内在联系。新兴的佛阿拉建立在努尔哈赤五世祖董山的血污上。李满住、董山等来自长白山下、斡木河畔的女真首领,均喋血此城。光阴飞逝一百年,努尔哈赤到来,二十六年披荆斩棘,建立八旗雏形,创造民族文字。新生命医治了这座城的创伤,它孕育了皇太极、莽古尔泰等风云人物。孟古、阿巴亥、富察氏,三个女人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也在佛阿拉一幕幕上演,让人欢喜,让人落泪。
赫图阿拉是佛阿拉的颠峰,努尔哈赤效仿完颜阿骨打,建立后金国,登基称汗,长刀指向海西、东海女真,疆土东扩数千里。这座城堡,使人想到最多的是欧洲大地上屹立海岸的古堡,幽深、神秘,杀机四伏。死亡的气息掺和着未来帝国的喧腾,努尔哈赤处死手足、幽禁长子,少年皇太极与兄弟们斗智斗勇,代善与庶母的恋情,文化学者达海难过美人关……厮杀与柔情、弓箭与旗袍,演绎得精彩又悬念迭生。
拼搏、奋进的女真,培育了一个积极、充满活力的清王朝。但是,一走进永陵,帝国覆灭之辱便悄无生息地把人淹没,叫我爱也不能,恨也不能。重负如此不堪,我一忽儿精神委顿,垂头丧气;一忽儿张扬放浪,言语不羁。
我知道,我的点滴变化都源自“兴京”的给予。清朝皇帝曾把赫图阿拉视为这块土地上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把这座城誉为“天赐兴京”,表达他们的景仰和感情。一百多年前,“兴京”这块地方行政管理招牌移植到现在的县城,日伪、民国、解放战争时期、解放初期乃至今天,“兴京”几经更名,变成“新宾”。
我得承认,这个区域太小了,县城里算上我,才只有三万人口。然而就是它的小,增加了它的深度,让我在寻找中越来越肃然起敬,打消了我的敌意。我敢说,我从未像今天这么爱它。它的血性、不屈不饶,是一种品格和操守。我发现,我的精神源头在它那里,它的恩施,教导我隐忍、坚定,忠诚于生活。
王开 2009年夏月于新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