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底我到措羌时,住在布琼玛家里。当年他是一位未婚青年,如今仍是。
布琼玛在新疆巴音布鲁克出生并长到十岁。他七八岁的时候,十世班禅驾临巴音布鲁克。布琼玛在母亲的带领下去朝拜蒙古包中的活佛。离人们向活佛诉说异乡的悲苦。当时活佛说西藏尚甚为穷困,计划给他们安排青海湖边的土地,但是没被接受。人们说青海湖虽好,但是离故乡、亲戚更远了,活佛说那么你们便回故乡吧。
1986年布琼玛的父亲仁青老人回西藏寻找亲属,并开具可以返回西藏的证明。仁青年轻时是日喀则南木林的僧人,游方至羌塘娶了一位牧人女子,后来二人离开羌塘去了新疆。当仁青回南木林找到哥哥时,哥哥说:“仁青早就死了,你是谁?”
仁青说起少年故事,终于一位姐姐认出他来,两人抱头痛哭。
仁青从南木林返回巴音布鲁克时带了一些风干肉,把布琼玛等一帮孩子馋得神魂颠倒:到了西藏,可以天天吃风干肉!
第二年,仁青卖掉巴音布鲁克的牲畜,带着家人返回西藏。从和静坐数天数夜的火车抵达西宁,再坐一天半的火车到达格尔木,自格尔木再坐汽车进藏。一开始是回到半农半牧的南木林。仁青的亲戚们一边种田一边放牧。仁青一家不会种田,于是政府出一部分钱,他们自己出一部分钱,买了三十头绵羊守着。南木林天气较热,夏天时候几个孩子一身痱子。
牧羊一年后,全家搬那曲地区,用在巴音布鲁克积攒的钱买了个院子,开茶馆,做生意。这个院子直到几年前才卖给了康巴商人。
但那曲地区一直不给他们城镇户口,僵持多年后把户口分配到措羌三村。而一起返回的四十来户牧民,大部分被直接安排到了措羌这样的地方。
说到返藏的理由,布玛琼说,当时巴音布鲁克酒风大盛,许多蒙古人因为醉酒,在冬季露宿野外受冻致残,“残疾的特别多”,父亲担心孩子的成长,于是决定返回西藏。
如今布琼玛的姐姐和哥哥,有的在拉萨,有的在那曲,有的在双湖。他自己是在广东佛山上的中学,之后在阿里当了两年武警,后来通过考试安排到措羌当公安特派员。西藏公务员的好处是休假期长达三个月。
去年10月份布琼玛休假,到拉萨这个花花世界游玩。我当时也正好滞留拉萨。限于调查经费,我想找个省钱的法子,于是和他商量一起买个车子:我出一部分钱;在一年半的项目期内,我要用车的话尽管用;项目结束车子归他;上户口、车子保养等也由他负责。11月份买了辆战旗。因为布琼玛12月底休假结束,于是赴双湖途中经过协德乡时带上了另一位司机——他的侄子扎西多扎。
在羌塘的那个冬季里,就是依靠这辆崭新但密封不好,早上寒气逼人,下午灰尘弥漫的战旗翻山越岭。除了穿越山岭平原察看野生动物和草场的状况,还需要从老人的沧桑里了解这片区域的历史。
这片边缘荒凉之地,人类定居的历史不过数十年,却经历了剧烈的变化。人与野生动物的关系也几经起落,正是研究者想探究的理想对象。
今日措羌的牧民,大部分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翻过木嘎岗日北迁而来,小部分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从巴音布鲁克搬过来的。而仅在五十年前,这些牧民的父辈还都是那仓部落的属民,在扎加藏布—木嘎岗日一线以南游牧。东北—西南走向的木嘎岗日山脉是今日措羌的南部边界,位于双湖的西南角,是当年的放牧北限;双湖东南角的另一个地标扎加藏布,源自唐古拉山脉,自西向东汇入西藏第二大湖色林错,也是当年的放牧北限。
扎加藏布犹如美国西进运动时期的密西西比河——“过了扎加藏布,就是没有法律的地方”。
木嘎岗日之北,气候寒冷,植被稀疏,三十来年前只有少量季节性的游牧。还有一些触犯法律的牧民、四处漂泊的猎人在这些区域游荡。也有人说六十年前该区域也是有牧民的,由于火龙年(1941年)哈萨克人的侵袭以及之后康巴和安多土匪的骚扰,杀人劫掠,牧民退回了木嘎岗日以南。
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动荡岁月里,一小部分牧民为寻找“乌吉别龙(天堂)”,拖家带口、赶牛牧羊向北穿越了无人区,被辗转安排到新疆南部的巴音布鲁克。留下的牧民经过“民改”、人民公社,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一部分搬迁到北部无人区,即如今的措羌这样的地方。
这一部分北迁的历史,已被赋予英雄的色彩;当年北上勘查草场的十八位牧民,被尊为十八勇士。今日嘎措—措羌—绒玛一线的县乡村建制,正是这部分牧民北迁的结果;邻乡嘎措甚至还保留了人民公社的体制。而更早穿越羌塘的牧民,滞留巴音布鲁克二十多年,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回到措羌这样故土北面的地方。那仓部落的属民们又汇到了一起,而名称上反映了某种裂痕——从巴音布鲁克回来的牧民被称为“新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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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小牛满6个月。小家伙出生前.我和海狸商量,如果是个男孩,就叫小牛。女孩呢.就叫小狸。牛爸爸在三江源的崇山峻岭间寻找雪豹的踪迹,已经有一个月零两天没看到小牛了。海狸妈妈说,小牛已经会认人了:早上妈妈上班前跟他道别,他似乎懂事地点头;傍晚妈妈一进门,小牛就从奶奶怀里挣扎着要妈妈。等爸爸月底到家,小牛会不会认得呢?
八年前请一位挪威的动物学家吃饭。那时他刚刚再婚,带领几位藏族学生在羌塘西部开展研究。我那时也刚刚开始构想我的论文课题。我们谈起夏勒博士。他说,夏勒的妻子太难得了,不能期待有第二个。夏勒博士常年在外研究动物,与妻子聚少离多。他的研究历程已成为传奇,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后来者,而他与妻子凯伊的深厚感情,也令人称羡。
前年夏天,夏勒博士到三江源捕捉棕熊戴颈圈,在阴雨连绵的索加等了一个月也没有抓到。当时同行的一位师妹到治多县城采购,夏勒博士写了一封信,交她发电子邮件给凯伊。信件大意是:天气不好,进展不顺利,应该出来给妻子和孩子打电话的,可是路途遥远,交通不便,抓熊的工作走不开,只好邮件问候了。我想这封信透露了“难得的凯伊”的秘密。每当我在野外翻开日记本,便想起夏勒博士的这封信,充满幸福地书写我自己发自荒野的情书。
是的,发自荒野的情书。
荒野在空间上将我们隔开,而书信将心灵相连。未婚之时,我时常设想未来妻子的模样、未来生活的形态。对于婚姻我从未有过恐惧,从小就很向往。而如今我只感到特别特别幸运,有一位爱我、理解我的伴侣。我们共享对荒野的喜爱:有时我们同行;更多是我独自外出,通过絮絮叨叨的信件与她分享。
我们是在2009年5月的一次户外穿越活动过程中认识的。当时我和火鸟、空游等朋友组织太行山径的系列踏查活动。我大学期间在山鹰社活动,接受过徒步露营的训练。她本科时参加了自行车协会,但是对徒步没有什么概念。赋闲日久,她想尝试“自虐”一点的活动。同是自行车协会成员的火鸟邀请了她。于是她新买了背包、睡袋和登山杖过来。她体力不错,茶山之行也完全没让她失望,肆虐的西风让那一次穿越非常痛苦。但我们也经历了美景,成功完成穿越。从此我们便认识了。
2009年6月初她和朋友阿风开着一辆捷达从北京出发,沿新藏线进藏,从青藏线出来。从她离开北京的那一天,我们便一直短信联系。她告诉我祁连山的落日,昆仑山的大雪,羊卓雍错的湖水。到达普兰那天晚上两点多,她哭泣着给我打电话,说阿风有事需提前离开,放弃了计划中的冈仁波齐转山。与神山的擦肩而过,使她痛哭流涕。我倾听、安慰,内心充满狂喜——她跟我倾诉她的心事。
我6月中从北京出发,前往羌塘做我的藏野驴调查。6月20日早上我们在格尔木相遇,相伴相随,滔滔不绝地谈论了28个小时。当时我在读PacificHigh,一本讲述从墨西哥到阿拉斯加的太平洋海岸山脉的探险游记。我喜爱这种书籍.很想翻译成中文。她说,你翻译的话.我可以帮你润色啊——她中文系科班出身,英文一般,中文很好。当时我在写一篇文章,《荒原的召唤》(本书序言是此文的精简版),她便帮我看了一遍。我们一直谈到21日上午,她离开格尔木,我继续前往羌塘,做了两个月的野外调查。在这两个月里,一有空闲,便把野外工作的点点滴滴写成信件,到县城便投递给她。
我第一次如此有韧性地写了这么多字.正是这些记录开启了我做野外记录的习惯。如今,我每到野外,忙完一天的工作,自然而然就摊开笔记本,跟她诉说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很多琐碎的小事,大部分没有什么价值,不过,我确信她会喜欢。这本小书其实就是这些絮叨的信件。多亏我们的朋友秀莉的耐心整理。
2011年6月20日,格尔木相遇之后两周年,我们结婚了。领证的前一天晚上.我在山鹰社岩壁顶上向她求婚。帐篷杆撑起的吊锅,登山绳缠绕的椅子.插在登山鞋里的玫瑰,登山队的同学们用头灯帮我照明。在博雅塔的衬托下,攀岩队长大超拉了一曲生疏的小提琴,自行车协会的老朋友吕杰弹起他作词作曲的会歌(《尘埃》。我们已经决定第二天去领证了,求婚并没有悬念。我还是很喜欢她非常喜欢这次求婚。
结婚的第二天,我就飞到了三江源。动物研究使我常常进入荒野,不能陪伴她。每次离开北京,她总是相依不舍,说“真不想让你走”,又说“不是不支持你工作哦”。这些话让我又感动又难过。
如今,小牛都半岁了,我每年还花那么多时间在野外。这次进入索加前,我给海狸发短信:“辛苦你了,小狸妈妈。等牛回家多抱抱小牛。”一会收到回复:“呵呵,没事。你注意安全。”当时觉得再多的书信都那么苍白轻薄,只想赶紧回家。
有一次我问夏勒博士如何兼顾工作和家庭,老人家回答说:“你得找到对的人。”
从1999年秋天离开傍海的广西家乡,到如今快十四年了。那个懵懂的少年.一进校园便被北大山鹰社吸引。本科四年间,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登山上。2000年的夏天,第一次跟随北大登山队踏上了高原.攀登念青唐古拉山脉的桑丹康桑峰。在峰顶上望见了飘浮着朵朵云彩的纳木错,还有广袤的羌塘——可惜那时候不认识;在山脚下的牦牛帐篷里喝了许多的酥油茶和酸奶——这些味道现在也很喜欢;还看到了许多鼠兔、旱獭——可惜那时候也不认识。四年的登山,满足并激发了我对荒野的向往,教会我如何在野外生活,如何在高原工作,也让我失去了五位队友。夏勒博士说,野生动物研究需要有“情感投入(emotionalinvolvment)”,我想,这些攀登经历是我的“情感投入”的开始。 从2003年到2013年,十年间,,我从业余的登山者变成不那么业余的野生动物研究者。读博士期间到川西协助调查神山圣湖,到西昆仑调查藏羚羊,在羌塘研究藏野驴。2011年博士毕业后.加入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到三江源研究雪豹等食肉动物。
三江源是另一片广袤的荒野。在某些方面,三江源迥异于羌塘:羌塘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湖泊,三江源则布满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河流;羌塘的植被主要是稀疏的针茅草原和垫状驼绒藜荒漠,三江源则主要是密集的嵩草草甸。不过,在动物方面,两者是类似的:草地哺育着藏羚羊、藏野驴、藏原羚、野牦牛、岩羊、盘羊、白唇鹿等有蹄类,也养活了许许多多的鼠兔、旱獭、高原兔,这些食草动物又支持着雪豹、棕熊、狼、猞猁、兔狲、赤狐、藏狐等大大小小的食肉动物,以及盘旋天际的高山兀鹫、胡秃鹫、大蔫、金雕、猎隼等猛禽。
藏羚羊的迁徙廓清了羌塘生态系统的轮廓,正如角马之于东非的塞伦盖蒂。而雪豹的徜徉,标示了三江源生态系统的健康,正如大熊猫之于中国的西南山地。三江源是雪豹分布的腹地,雪豹也正受到更多的关注。我和我的同事们正致力于研究雪豹在生态系统中的作用,并实践社区参与的保护模式。
自从2009年夏天离开羌塘后,我再没有回去过。有时候布琼玛给我打电话。他和德庆结婚了,生了个儿子,调到了双湖区上的国土资源局,但身份还是工人,战旗车也还没有卖掉。他还提到过广西柳州有什么生意特别赚钱,我反复警告说,那是传销.千万别信。去年冬天,中扎西到北京培训,我们见了一面,他已经升任双湖区农牧局的副局长了。吃饭的时候.我问起其他人的情况。他说,林业局局长还是次旺罗布,达瓦调到了那曲地区,嘎措和措羌的乡干部大部分都换了。哦,索朗顿珠老人去世了。我想起那个和善的老人,和他小超人般的孙子,在风起的青青草地上。
心底里,我只渴望成为海狸贴心的丈夫,小牛自豪的父亲。荒野一直使我感到愉悦而且充实。约翰·密尔如此描述道:“攀登山峦,聆听山的讯息,自然的平和将渗透你的身心,如同阳光穿过树林。山风刷新你的精神,风暴激发你的力量,而烦忧如秋叶飘落。”
等小牛长大了,我希望和海狸一起带他去羌塘,去三江源,在依然壮阔的荒野里徜徉,与依然自由的野性生灵相遇.与纯朴善良的藏族朋友相识。
祝福美好的荒野,如亘古的山峦永久屹立,如蜿蜒的江河永久奔流。
2013.4.18三江源玉树索加
几个世纪以来,人类不断探索自然,征服自然,开发自然.把人和自然的关系搞得越来越紧张。这个世界剩下的荒野已经太少太少了。幸好,我们还有羌塘。这里还保留着原始的面貌,藏羚羊、藏野驴和野牦牛是这片纯净土地上的主人。在这里,所有能够翱翔在天空、奔走在荒原、游动在湖泊的生灵都值得敬畏。
荒野需要守护。很多人把青春献给了荒野,他们在无人区中行走,观察人与自然,思考该如何保留这最后的荒野。炎林是其中之一。这本书,本是炎林写给女友的信,便于女友了解自己的工作。得以出版让广大读者看到,是一件幸事。因为我们需要更多人去了解那方遥远的天地。炎林写这些.不只是出于对一个人的爱,更是出于对那片荒野中万物的爱。因为爱,他的眼中笔下便也更美起来。你看风景就是看你自己,你有多丰富,这个世界就有多精彩。
《发自荒野的情书》是关于羌塘的一部随笔。“羌塘”,在藏语里意为“北方高地”,北至昆仑山—可可西里山,东抵唐古拉山,南部、西南部以念青唐古拉山—冈底斯山脉为界,是中国境内面积最大的荒野,大部分地区都是无人区。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称其为“世界上最年轻最广阔的荒原”。《发自荒野的情书》作者刘炎林在青藏高原考察近10年,曾6次深入羌塘。他带着文明的风尘,不安分的心灵,专业的眼光,扫过这片变迁中的荒野:草地,雪山,湖泊,飞鹰,牦牛,野驴,羚羊,乡民,以及人与自然的冲突和共生……这一封来自荒野的情书,并不只是出于对某个人的爱,更是出于对一切有灵众生的爱。
中国本土环保NGO山水自然保护中心雪豹项目负责人
北京大学山鹰社前任社长
十年常驻青藏六度深入羌塘
带你走入全世界最年轻最广阔的荒原
邂逅一切有灵众生探寻人与自然的终极和谐
《中国国家地理》执行总编单之蔷
熊猫妈妈北京大学教授吕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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