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钱鸿瑛书
一鸿瑛同志:
奉到来函,反覆绎诵,甚为感动。
我们虽然从未晤面,但是自你的书札中,可以看出,你是一位有灵心睿感并且能深思特立不惑于流俗的人。这两点都是难能可贵的。
诗词的精髓就是灵心睿感,作者与读者都需要具有这种特质,不然,即难于相悦以解。你说少时读李后主词、唐人绝句,即深受感动,可见你的天性与此相近。特立独行也是很重要的。顾亭林说:“某虽学问浅陋,而生平磊磊,绝无阉然媚世之习。”吾平生服膺此言。
你说,不爱历史,因为“历史总是胜利者写的”。这话有相当的道理,尤其是官修史书多是这样。但是私家撰著的史书,尤其杂史、笔记中,还是记录了许多真实事情,保存了是非的正义。我劝你涉猎些史书,有助于知人论世,深人欣赏古人诗词。但是无关宏旨的琐细考证,将会造成买椟还珠(如近来有些“红学家”所作的那样),是应当避免的。
你说,在《诗词散论》中看到我对于汪容甫、王静安之称赞,认为是我隐寓自己的祈向。确是如此。我虽然也研治史学、做考据,但是对于纯粹的“朴学”,我并不完全欣赏。我认为人是兼有理智与情感的,纯粹的朴学,虽思辨谨严,而缺乏情趣,所以我特别向慕汪容甫、王静安,他们的朴学严谨而又有诗人的才情,其考证文章中透露出灵光奇气。近代学者,陈寅恪先生有此境界。陈先生的著作,如《金明馆丛稿》、《柳如是别传》、《寒柳堂集》等,你大概都读过。
叶嘉莹先生的专著已出版者五种,除去你已买到的两种之外,尚有《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曾在香港中华书局出版,最近广东人民出版社重印,已发广告,年内可出书。又有《杜甫秋兴八种集说》,一厚本,台湾出版,大陆不易见到,上海古籍出版社拟重印,叶先生将有所补充。还有《迦陵谈诗》二册,二十年前印于台湾。最近,叶先生裒集其所撰论诗诸文十四篇,编成一集,名日《迦陵论诗丛稿》,中华书局承印,今年内大概可印出。叶先生久在美国、加拿大讲学,亦曾游历西欧,所以思想开朗,多所借鉴,无有框框的局限。
你说,你生于江南山水明秀之乡,不知是哪一县(是否无锡,因为无锡钱氏学者甚多)。我也是江南人,原籍溧阳,不过,我生长在北方,并未回故乡去过,以前到江南,都是住在上海。我近年来,因久患目疾,行动困难,凡是外地邀请的会议,如北京、南京、上海、杭州等处,我都辞谢不能去。你如果有学术出差来成都之便,希望能晤面畅谈。
我想,你也许愿意看到我所作的诗词,兹选录旧作十馀首,附函寄上。等开学后,各单位办公,我将派人到《学报》编辑部询问,如果去年刊载我与叶先生《灵谿词说》的两期尚有存本,我将买下给你寄去。此覆,即颂春禧
缪钺启 (1983年)2月24日
去年四月间,在成都草堂举行杜甫诞辰一千二百七十周年纪念,我曾作纪念报告,并写了一首七言歌行。兹将印本附寄一份。
(原信复印件,由钱鸿瑛女士提供。下同。)
二
鸿瑛同志:
惠书及赐寄《文艺论丛》一册,《名作欣赏》二册,均已收到,谢谢。日前寄一函、《川大学报》二册,谅达。
你说我的诗词有白石的风格、义山的情韵,真是造微之论,可见你的眼力很好。我虽博读古人诗词,普遍欣赏,而在创作上取才性所近者,义山、白石确是我的祈向。我作诗(尤其是律诗),想取义山窈眇馨逸之情韵而去其繁缛藻饰,更参以宋诗之深曲劲折而自成一格。在填词方面,我独喜小山、白石。
你的《婉约词散论》一篇写得很好,其中许多意见深获我心。此篇是对多年来在词坛上流行的“左”倾错误的论点的一个有力的辨析。你论《春江花月夜》及柳中庸绝句诗,也都分析人微,能探得诗之本质。你在评赏诗词方面是很有才识的,希望你在这方面多有所撰述。
你说不喜考证。繁琐无意义的考证固不足取,而有意义的考证亦可有助于欣赏。陈寅恪先生论元白诗,常是通过考证而深探诗人之用心兼及其艺术特长。
《中国社会科学》双月刊今年第二期中刊载拙作《(迦陵论诗丛稿)题记》一文,上海社科院定有此期刊,望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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