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几乎是抢一般生生把那小册藏到怀里,像暴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家父信手画下的,只不过是些无聊玩意儿。”
他扬了扬唇,不置可否,只是信手展开桌上的折扇,轻摇着同我道:“我倒觉得挺有趣的。刚翻看了两三遍,竞还有些爱不释手呢。”
明明早就瞧见了我,还故意将我冷落在床铺下,明明晓得我饥饿交加,还故意如此这般作弄我。
此时我的怒火随着他这句轻描淡写的话熊熊燃烧:“公子莫不是以为救了我,便可以肆无忌惮,像个无赖流氓一样,随意翻看我的贴身之物?”
“我自然不这样觉得。”他放下折扇,“我可从未想救你。只不过不想让那些野狗脏了我的船,误了我的期。不过现下你这样讲,我倒是觉得,你仿佛是欠我一个恩情。本来,我若是早些把你揪出来,也省却现下这许多麻烦。”
我气得脸色铁青:“好,我秦莫语一向不喜欢欠人东西。你给了他们多少?我还上便是。”
他收起折扇,捏着手指,忽然极快地从我头上取下我前些天刚雕刻好的木簪:“你未必还得起。这簪子,权当抵了你的债。等到下一个船埠,我便把你放下。”
我一口气没提上来。原以为他不是什么善类,却这么轻易便放过我?
灌进来的清风又把我散落的青丝吹乱。我忽然想到什么:“公子,又是要去哪里?”
他把玩着那支簪子,语气忽而柔和:“池安。”
我又是大吃一惊,难以置信:“池安?”
池安,我本欲五日之后去的地方。
冥冥之中,天意难违,我已被推上这漫漫寻簪路。
“既是如此,若是公子方便,便也将我带去池安罢。”
他狡黠的目光徘徊在我身上,语气又多有揶揄:“那便要委屈秦姑娘,和我这个无赖流氓凑合半宿了。”
这人果真不是什么善类!记仇如此!
我叹了口气,想要做小伏低:“哪里的话?刚刚是我出言不逊,公子大人有大量。”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秦莫语,你还只是个小丫头片子。想骂的话,全都写在脸上了。”
未等我反应,他就起身走了出去:“可惜,我便不愿和你这样明里装得乖顺,暗里不知怎样可劲骂我的人同处一室了。剩下的鸡屁股,你想吃便吃罢。明日到了船埠,船夫自会来叫你。”
他虽是又帮了我一回,可我只觉得更加气恼,却又不能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看了看被他吃剩的鸡屁股,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臆,快把我给活活憋死。 翌日一早,船只悠悠地停稳在池安的船埠。
我一人从船舱中出来,向船夫道了谢,便心急火燎地想要从船上一步跳到岸上。
谁料我终究是心太急了,险些踏个空,幸而被背后的人扶了一把“哟,这样心急呢,姑娘。”
我转头定睛一看,更没好气地亟亟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不冷不热一句:“多谢。”
他一把又抓住我的手臂,不让我走:“好歹有缘相聚,敢问姑娘一句,来池安又是为了何事?”
“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今日相聚,随后又是擦肩奔走,不复回头。公子不必理会我的无聊事,就像我也不想知晓公子为何从秦安辗转来此,又要去办什么无聊事。”我再一次硬生生打开他的手,“后会无期了,这位公子。”
我记忆里的池安镇,朦胧得像一缕抓不出的轻烟,在池安河的怀里风吹即散。池安像是秦安的妹妹,同样的眉清目秀,同样的安静恬淡。唯一不同的是,池安的岸头在夏天会被一河更为艳丽的红莲所湮没,徒留轻烟一样的香,抓不住。行舟石桥下,红莲香染襟。
“劳驾,阿婶可知莫氏大宅如何去?”我寻了处无人问津的卖茶的铺位。
阿婶有点困惑地睁大眼睛来将我望着,脸上的皱褶都挤到了一处去:“奠氏大宅?”
我连忙解释道:“就是商贾大家,安河都闻名的莫氏,阿婶你再想想。”
她低下头用白瓷碗盛了碗茶:“你说的是镇南的莫氏,还是镇北的莫氏?”
我不晓得如何答话,一时间愣住了。但是反而她又接起了话:“勿论是哪一个莫家,都不在了。镇南的莫家,十几年前就散了;镇北的莫家,十年前也迁往外处去了。姑娘想要找谁?”她用木勺搅拌着大桶的茶,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
“莫氏秦若漪,二十年前嫁人莫家的秦若漪。阿婶你可知她现在在何处?”
白瓷碗一下跌落在地,一大波的水花汹涌出碗沿,刚巧溅在一位女子身上。
她似是正拿着一幅画路过,一边展开细看,一边分心走路。没料到这飞来横祸,不仅脏了她的衣服,还累及她手中的画像。
我还未有反应,一个巴掌就生生打到了对面阿婶脸上。
是那女子的贴身丫鬟。女子显然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横眉冷对被打的阿婶,想说的话却全借这飞扬跋扈的丫鬟说了:“哪家的老婆子,这么不懂事体?端不动茶碗,还出来卖什么劳什子茶?”
说着便举起手还想再打,我看不下去,横在两人中间:“得饶人处且饶人。小姐的衣服,我便替阿婶赔了。”P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