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摩罗在《耻辱者手记》中以一个边缘的民间思考者的身份探讨良知、正义和尊严,成为一匹闯入公众视线的黑马。北大教授钱理群称其是继鲁迅之后的“精神界战士”,读者们高度评价他为一代启蒙宗师,尤其对青年人而言,摩罗的文字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震撼体验。11年过去,他在推出的新书《中国站起来》中批判鲁迅、胡适、蔡元培等人的思想导致中国人“精神大崩溃”,并斥之为“洋奴”。两个极端的思想碰撞引发了舆论大讨论,“一个关注个体自由的人,如何会陶醉于空洞的国家叙事?”但即使是最激烈的批评者们也承认,十年前,摩罗曾经以文字到达过他们的内心。
作者也在思考,十年来自己的认知究竟增加了一些什么?于是有了这本《耻辱者手记》的修订本。本书调整了原书结构,分为《描述耻辱》《知识分子问题》《寻找精神资源》三辑,另增加了《杞人可以忧天吗?》《为什么老要人六亲不认》《灵魂的巴士底狱》等七篇文章。
他是一位独行者
我可以没有恩宠没有地位,可以没有名气没有桂冠,但我决不可以没有自我,决不可以没有独立的人格。我一定要把自己与中国文人区别开来,与一切中国奴格区别开来。倘若他们自视为救主,我就甘为叛神,倘若他们自视为圣灵,我就甘为邪念,倘若他们自视为人,我就只有做魔鬼。
他因为良知而痛苦
在血雨腥风的时代,我们会因为宣诉了个人的悲愤与抗议而表达出族类深心的真情与理想,在天崩地裂的时刻,我们会因为多担了一份族类的患难而成全了个人的光荣与永恒。诗人雪莱曾把自己比作宇宙的竖琴,要为宇宙奏出痛苦和忧伤。在这个意义上,知识分子不正应该是自己族类的竖琴吗?
他不做圣人做英雄
圣人易于受到群众的理解和拥戴,易于取得现实的成功,他们往往在其有生之年就轰轰烈烈,功成名就,甚或高居万人之上,权重一世,俨然教主模样。而英雄则是上帝派给人类的先知,他感觉灵敏,眼界高远,能够深切理解隐伏在最深层的人性的需要和历史的需要。或者他虽不甚理解,却能以自己的天性来感觉它们,表现它们,他们很难与大众一拍即合。
我居然至今还活着,活在这样的世间,而且活得如此平安。我并不为此庆幸,我只感到无限耻辱。
我曾经长期迷惑,不知道人究竟该为尊严活着,还是该为使命活着。我一直倾向于相信后者,像越王之卧薪尝胆,像司马迁之忍辱负重。后来我终于清醒,所谓忍辱负重乃是活命哲学的借口,是中国式的自欺欺人。且不说大多数人的所谓使命,根本就不含有合人性的高贵素质,倒多半是反人性的。即使是高贵的使命,又哪应成为生命的包袱。我们唯一至高无上的使命,不就是捍卫人的尊严么?我终于没有理由自欺,我终于认清人应该为尊严而生活。可是我们的尊严早就丧失殆尽,我们又不敢起而寻找尊严。我们分明是在苟且偷生。
既然不能为尊严而活,为什么不可以为尊严而死呢?
我却至今不死,我却至今还活在这样的世间,而且活得如此平安,似乎我们已经得到了尊严,似乎我们已经拥有了一切。
这是什么样的耻辱啊!
我们何止是没有尊严,我们实在是一无所有,可是我们却不敢正视。
我们已经一无所有到连改变一无所有的权利都没有,可是我们却依然不敢正视。
我们事实上已经意识不到尊严的丧失,意识不到已经失去了改变一无所有的权利。我们已经没有了权利和尊严的意识,这是世界上最彻底最可悲的一无所有。在所有别的时代和别的区社,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一无所有。
我们像一条癞皮狗,怯生生地走在充满敌意的村巷里。我们对那些敌意已经毫无敌意了。我们一边怯生生地走,一边向村民们仰起头来,送去媚笑,摇着讨好的尾巴。当任何一位村民向我们跺脚或打石头,我们就夹着尾巴开溜,默默地开溜,没有愤怒,没有咆哮,只有几声惊恐不安的呻吟。
我们从东巷溜到西巷,从南巷溜到北巷。到处都是敌意,到处都是棍棒和石头。我们终于溜到了荒野。我们坐下来喘息,却依然没有愤怒,没有咆哮,没有敌意,更没有复仇的决心和行动,倒好像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我们只有一边舔着伤口,一边为免于一死而露出庆幸的笑容。
这是怎样丑陋的笑容啊!
可是我们一点也不懂得这是耻辱。我们已经完全没有灵魂,完全没有自我。我们因为没有自我和灵魂,所以也就没有了对于尊严的需要,没有了对于人的生活的需要。我们是没有需要的生灵,我们只需要一无所有,我们只配过一无所有的生活。
我们已经是非人,而且决不是从今天开始的。
我十分真诚地渴望改变这种一无所有的生活。可是我曾经付出过什么努力呢?采取过什么行动呢?
我们渴望着有民主,同样打算着一有民主我们就去参与。
我们渴望着有面包,同样打算着一有面包我们就去劳作。
我们渴望着有自由,同样打算着一有自由我们就去战斗。
可是我们却不懂得问一问自己,你不去参与,民主从何产生?你不去劳作,面包从何产生?你不去战斗,自由从何产生?难道真的要等待救世主把这一切布施给我们吗?
这一问问出了多少耻辱啊!
曾经有那么一位杭州姑娘,因为憎恶社会风气之污浊,跳进西湖,以命反抗。我却批评她没有反抗到点子上。
曾经有那么一位北京青年,为了民主赤膊上阵,拼力呐喊,因而身险囹圄,囚居于发霉的铁窗之下。我却批评他的理论不够力度。
曾经有那么一位中学毕业生,刚刚步入社会,惊慑于生活的丑陋,在幻灭中自杀身亡。我却批评她过于娇气,过于软弱。
可是,我自己呢?我有多少次幻灭的痛苦,可我却依然活着,而且活得这么平安。我蒙受过多少次非人的凌辱,可是我却全都忍受了,有时还以忍辱负重自欺。我的坚强在哪里?难道就因为我敢于苟且偷生,倒有了对他们评头品足的权利吗?
当窗前的茶山一天天披绿挂翠的时候,许多热血男女,正在一些重要的都市,以各种行动纪念中国仅有的一个伟大节日,为沉闷的生活创造一丝生机,不惜跪下高贵的膝盖,不惜冒着失去生命失去自由的风险。我却坐在这间斗室里,犹如困兽与世隔绝,写着这样一些苍白的文字。这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没有正义,没有尊严。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没有了。只有耻辱!只有耻辱!
我犹如大梦初醒。我扭着自己的头发,睁着恐惧的眼睛自责自问——
我为什么曾经这样生活过?
我为什么依然这样生活着?
我还要这样生活下去吗?
耻辱的人啊,还要耻辱到什么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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