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居东京新宿区柏木町,一问叫“绿屋”的木制公寓。路口是屋主开的店铺,专卖面豉,做Mio汤,不愁没有原料。
屋主是位大肚腩的中年汉子,非常勤劳,人和善,常把酱着面豉的红腊鱼肉拿给我们送酒,永远是笑嘻嘻。他的口头禅是做人真好。
太太又瘦又干,除看店,一切家务完全由她负责,服侍着胖丈夫和儿子。
和我们一个年纪,屋主的儿子把一个染成金发的乡下少女带回家,父母亲疼爱、责骂之余,无奈地让出一间房,给他们同居。
“绿屋”一共有八个单位,屋主与儿子占二个,我们一个,其他的都住着酒吧的妈妈生或陪酒女郎。
学校上了两堂课,已发闷,从此逃学。我们的日语,都是由妈妈生们教导的。
东京酒吧十二点便打烊,她们回家后余兴未尽,就抓我们到她们的闺房喝酒,东一句,西一句,聊了起来,酒喝得越来越多,醉了,便拥抱而睡,也没什么越轨行动,否则便变成强奸老妈子,是不可饶恕的。
日语逐渐女性化,更是不可饶恕。赶紧每天泡电影院,挑选一部石原裕次郎主演的片子,一看就看它两个星期,每天看四场,同样的电影,对白看得滚瓜烂熟,出口成章。十四天下来,日语已是雄赳赳的了。
我们在公寓中受欢迎的主要原因,是烧菜烧得非常出色。
看完电影,顺道到“伊势丹”百货公司的地库食品部,买一大堆猪手回家,另购一个餐厅厨房用的大肚锅,把猪手洗净扔进去,滚水,加酱油、五香和冰糖,煮个两小时,香喷喷的味道,早已吸引不少邻居。连屋主也笑嘻嘻地来家赖着不走,先给他来一大碗,吃得他连手指也噬了,大叫做人真好。
公寓没地方摆冰箱,那一大锅红烧猪手哪吃得完?便打开窗口,放到外面,天寒,不消数分钟,已结成猪肉冻。
肉冻更是妈妈生们的“大好物”,日语的最喜欢吃的东西的意思。
“快去拿些碗碟来!”妈妈生下命令。
住在其他公寓的吧女,虽然不在妈妈生店里工作,但职业上的身份究竟低过妈妈生,平时也听她们指使。 大肚锅猪手像永远吃不完,剩下的浓肉汁拿来卤蛋,第二天晚上拿到吧女闺房喝酒,东一句,西一句,聊了起来,酒喝得越来越多,醉了,便拥抱而睡。年纪相若,当然有越轨行动。
我们的公寓,最初只有一个叫苏进文的同学和我一起分租。夜夜笙歌的吸引,搬来了老李,接着是徐胜鹤,和一个我们叫老老的跳芭蕾舞的同乡,白贵池和刘奇俊,用手指一算,九叠大的小房子,一百六十二平方英尺,住了七个人。
其中老李更是烹调高手,家里钱一寄到,我们成群结队地又跑到“伊势丹”的地库去,大包小包捧回家。
这次可没有猪手那么寒酸,大鱼大肉地,星期六晚上,来个“豪门”夜宴,一煮就是数十道菜,整栋公寓的人都请来了,食至天明。
星期日下午的阳光,似特别温暖。屋主懒洋洋地,抱着那个大肚腩,在院子中日光浴,说声做人真好。我们房客都在议论,这肚腩如果没有珍·曼斯菲尔德的巨乳那么大,也至少是有环球小姐的三十八英寸胸。
不长进的儿子对他父亲的肚腩最感兴趣,走过时摸了一下,给他老子痛骂衰仔。钱都吃光,剩下来的日子也过得很舒服,再次去“伊势丹”。向卖鱼摊子的老头,免费要了一个他要扔掉的鱼头。
哈哈,又有鱼头沙煲可吃,将它炸了一炸,又到吧女们处找到大白菜、冬菇等材料,向屋主要了一些面豉,当然是品质最佳者,买豆腐的钱还是有的,统统扔进那个大肚锅中,又是丰富的一餐。
过年屋主穿了质地高尚的和服,拿了一包面豉来拜年。和服这种东西设计得最合理的了,不像裤子那么管束腰围。左右一包,缠上条带,任何尺寸都适合,屋主的和服姿态非常庄严优雅,和那个大肚腩衬得完美,是我们这些高瘦的年轻人永远学不到的样子。
春天一片芽绿。屋主的家,半夜传来一阵嚎哭声,是屋主因轻微的伤寒,急病而死。
整栋公寓也和死一般地寂静。
守夜那晚,依日本人习惯,丧家准备了大量的寿司宴客,还有数不尽的大瓶清酒。
不长进的儿子说:“爸爸昨天解剖,我说什么也要去看他那大肚腩,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妈妈生和酒女们追问。
“都是肥膏,至少有一英尺厚。”儿子说。
我们想开玩笑,说把它拿来红烧多好,但是说不出口。 大家都发现闹一晚,净是喝酒,肚子一点东西也没有,就拿出那个大肚锅来打边炉,把铺在饭上的生鱼掀起来扔进锅中,灼热了来吃。
“都是吃你们的猪手吃死的!”小吧女醉后胡说八道。
大家听了都要揪着她来打。吧女嘻笑逃走,给妈妈生挡着去路,按倒地上,搔她的胳肋底。屋主的太太媳妇也前来参战,众人你压我我压你,乱成一团。不长进的儿子喘着气,叫道:“做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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