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周
文/朱婧
周一班导宣布这一周为劳动周的时候,整个班级都沸腾了,男生的大声起哄、女生扭捏的笑,充斥着整个教室;我正专注于把我的回力鞋边缘上一块已经风干结块的污泥弄下来,我把脚侧过来往课桌下方的横杠上蹭。我几乎成功了一半,污泥掉下来半块。我加重了力气以加快它脱离我的回力鞋的进程,尽管我那双鞋因长久没有彻底清洁而由洁白底色完全泛了黄,我还是不能容忍一块三月寒雨过后,湿乎乎的花圃的泥土沾上去。我最后用力地蹭了一下,桌子挪动了位置,直冲向我前面的女孩,桌子上立成的书墙撞上了她的后背,她压住了愠怒,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再低头找到原因,脸上带着嫌弃的表隋转过头去,不发—语。
这—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在讲台后面那个喋喋不休的中年男人,他的额头上有了细密的汗珠,在五六摄氏度的低温天气能够出汗是拜他超出标准的体重所赐。他肥厚的脸和外翻的嘴唇都让人联想起—种不被人们认为聪明的餐桌动物,这一切令人生厌;令人生厌的还有他偷偷将某些他认为重要的参考书塞给我前座的女孩的使人联想到某种害怕小型猫科动物的穴居动物的鬼祟姿态,我那沉默的前座向他流露出金子般罕有的笑容。这—切使因为晚睡早起、大脑缺氧、感到头疼的我尤其头涨欲裂,太阳穴猛烈地跳动,里面犹如住着一只兔子,它差不多要跳出来了,领我去爱丽丝的洞穴。在洞穴里,兔子剥开自己的肚子,吃里面的麦片当作早餐,我也尝了一口,还没能品尝出滋味,尖锐的起床铃犹如空袭警报般拉起,我在又硬又冷的床上睁开眼睛,开始陷入没有止境的头疼的循环中。
劳动周说起来有一个星期,其实就只有五天,从周一到周五,周六周日休息;是学校为了以合理理由利用青春肉体从事无偿的劳动,如毫无保护地站在三楼窗户边擦窗户,如在因为下水堵塞污水横流滑一跤会因后颅破裂而亡、不滑跤也鼻子遭殃的厕所清理下水道等活动,而在教学周历里安排出来的特殊一周。它作为我们这所寄宿学校的优良传统保存多年,而因为历届学生都成功的没有发生安全事故地完成劳动任务被一直延续至今。 总体上,他们热爱劳动周,因为借劳动之余,可以光明正大地出没于其他班级的教室,借帮助打扫之名合理地翻看他们喜欢的女孩的抽屉。她们也爱劳动周,因为干完活多出来的时间,她们都认为别人在玩而自己偷偷用功就有—种赚到的感觉;她们躲在学校各个角落,像某种啮齿科动物,念念有词地背着永远也背不完的英文单词。
那女孩不发一言转过头去了,她的肌肤雪白,比纸白比春雪黯淡。大部分时间,我只能看到她脖子后面、马尾辫下面、头发和脖颈交界处,毛茸茸的碎发和一小片雪白。我已熟知眼前的景象,几乎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用素描铅笔画出来,我还可以用线条精细地勾勒出她赤裸的后背、精细的肩胛骨、腰线向臀部伸展的优美曲线、圆润臀部以下、精妙收起的纤长腿部线条、小巧的脚踝。我甚至画过那么一幅,我甚至在早操后提前跑回教室把那幅画夹在她的政治课本里。她回到教室,我专注地看着她打开政治课本的细节,我几乎没有看到她表现隋绪变化的动作,她拿起那张画纸,像柯南道尔附身—般,立刻掉转身体,把纸张飞快而轻巧地反扣在我的桌上,只在纸张落到我的桌上时手上略加了些力气把轻蔑表露无遗,然后飞陕转头而去,全程不超过—分钟。她表情冷酷,不发—言。在好事的男生上前抢夺那张纸想看个究竟前,我像个勇士—般,飞快地把它塞到嘴里,认真地咀嚼,像一头骡子咀嚼粮食,像在借此亲丘她遥不可及的身体,她的优美的腰臀曲线、小巧的脚踝在我的唾液酶和胃酸的共同作用下逐渐瓦解,终于成为我身体的某一部分。纸张的味道是甜的,然而炭灰的味道是苦的。
宿舍的电扇上积的灰尘有两到三厘米厚。自从去年十月它停止运转以后,到今年三月,它已经五个月没有被擦拭过了。它在等待这个劳动周被^亲厚。同样等待亲厚的,还有床底下不成双的袜子、已经干瘪的花生、卷起书页的丢失了很久的书。我的个子很高,并不适合住在匕铺,我经常担心起床时,我会在伸出手脚、探出头颅时撞击到风扇,引起宿舍的一场沙尘暴。而我过分瘦的体格使他们认为我睡在上铺至少在睡觉翻身时不会引起太大动静,而目过分长的腿在下床时几乎可以—步跨下。这些出于想象,但迫于这样—种环境认知,我养成了勾着脖子、佝偻着背行走的习惯,如果有个返祖式的外凸的嘴,简直可以在历史课上站起来给他们做北京人标本了。班导并没有把我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神奇地获得了第四排的黄金位置。然而我很快注意到了缘由:我前座的女孩的前边、左边、右边,都是女孩,我是她四周唯—可以直接接触她的男生。班导俨然当我是一个最无害的棋子,所以把我安放在他的女神后边,这个理由使我无法感激他,反觉得厌恶。
关于我的外貌的腹诽我从童年时代就开始听到,并从我母亲脸上的悲哀表隋中得到某种佐证。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的年轻的母亲会有意无意地凝视我,在做饭时、在吃饭时,她的表隋中带有一丝不理解、困惑、无奈和怜悯,并在我注意到她的这种凝视时迅速躲闪。我从小就知道我有过于长的脸、过于硕大的头、过于厚的嘴唇,这—切使^联想不到美,并且因为眼神的呆滞,我一度被周围的人怀疑成有智力缺陷的小孩。这种猜测在我不算太吃力地完成了小学的课业后才逐渐停歇,然而我小学六年级之后就以不可抑制之态疯狂生长的身体又将我的丑陋无限放大。走近我,你会看到一张骆驼—般的脸,无趣又缺乏表情;你会看到我粗大的手指关节和因过于瘦而显得尖锐的膝盖骨。小学毕业后,我的母亲获得解脱—般把我送进了这所有初中部和高中部的住宿学校,她有—群—起烫发和打麻将的朋友,她们的发卷总是细腻的、精致的,并带有淡淡的发油香味,我想我的母亲终于解脱了。以前每天放学我推开家门,都能看到有漂亮发卷的四个头颅同时从麻将的城墙里抬起看到我时会有种尴尬的表情。一个小孩,他既不聪明,也不可爱,还不懂得交际,甚至连一点儿个陛也没有。他在进家门的时候,空洞地喊了他的母亲—声,而他的母亲则匆匆答应匆匆低头,以免她的儿子成为话题的中心,这个话题缺乏可以谈论的内容。
胖大的班导走向了我的位置的附近,侧过身来和旁边的一个学生说话,那个女生在问班导某个问题,并在滔滔不绝地阐述自己的观点。班导侧身靠在我的课桌的一侧,他的左手边是我,右手边是我的前座,班导的身体明显地靠近右侧多一点儿,我冰清玉洁的前座此时正侧过身来,听着班导和那个女生的谈话。她向左侧过来的身体,几乎要和班导向右侧去的身体紧挨在一起,她精细的耳朵的线条和小鹿般的脖颈以一种漂亮的弧度呈现在我面前,与一旁的班导臃肿肥厚的多层下巴形成鲜明的对照。班导不时点头,时而回应那个女生几句,我却可以确定,他并没有在听。他们在说话,也可能在演戏,那个女生在扮演“说”,班导在扮演“听”,戏的主角是扮演“旁听”的我的前座,她一言不发,却胜过万语千言。她是夏天冰棍拿出冰箱后,薄薄的纸皮上轻溜溜地滑落的沁凉的水滴,如此可心。班导在与那个女生冗长无聊的对话结束后,短暂地停在我的前座旁边,用与他巨大身躯不符的、一贯的纤软的声音低声对她说:“劳动周你就去办公室吧。”
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