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一个海，波澜起伏，雪浪飞溅，她的风云变幻折射着人间的万千气象。历史、现实、憧憬和梦想，交织成上海丰富多彩的表情。

赵丽宏的散文尤以清新流畅为人所称道。本书收录了多年来他关于上海的散文。他用自己的文字追溯上海的往昔，记录上海的现实，思考上海的未来，描绘上海的喜怒哀乐。

全书收录了赵丽宏多年来关于上海的散文。文章长短错落，但形散神不散。近四十篇文章写上海博物馆、卢湾图书馆、上海音乐厅、外滩以及上海的小路，他在文章之间描述的是城市建筑，探寻的则是人与建筑、人与城市之间的关系。他在这本书中为上海勾勒出了一条曼妙的城市天际线，其间让人能感受到的是似乎已久违了的对这座城市的热爱。

城市如船

 上海的脚步

 城市之美

 起伏的地平线

 哺养上海的母亲河

 童年的河

 在黑暗中梦想光明

 走出石库门

 心里的珍珠

 为宝山喝彩

 俯瞰

地上星云

 智慧之花

 地上七彩星云

 名品不朽

 感觉大剧院

 梦想起飞的殿堂

 远去的马蹄声

 海上心声

 城市的卫士

 抚今思昔会心楼

 复制《红楼梦》

 绿翡翠

缤纷记忆

 回眸南京路

 淮海路的表情

 书香弥漫绍兴路

 香山路梧桐

 “过桥去看文明戏”

 屋顶花园

 巨鹿路上，那个神秘的花园

 小楼昨夜春风

幽远寻梦

 天上花，湖里梦

 诗意的歌声

 梦游

 秋天的树

 申窑异彩

 小店百变

 “情人墙”边

 夕照中的等待

 “老外”

 土布和郁金香

 天马山三古成绝

上海的脚步

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了，我独自一人走在黄浦江畔，看浑黄的江水缓缓地流向远方，江水也把我的思绪带得很远很远……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脚下的这片土地被叫做了“上海”？

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叫做“上海”的这片土地告别了荒凉和寂静？

从什么时候开始，道路轰轰烈烈地在这片土地上拓展，楼房在昔日的江滩上悄悄耸起？

从什么时候开始，南腔北调的声音在这里融合，五湖四海的面孔在这里汇拢？

据说，上海的前身只是一个小小的渔村。上海简称“沪”，这个“沪”字在古代汉字中，是一种捕鱼的工具。一个小渔村，变成远东最大的都市，变成一个国际大港，可与纽约、巴黎、伦敦、罗马、柏林、东京等世界名都媲美，这是怎样的一种奇迹？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上海是一座宁静的城市。使我难以忘怀的是那些街头叫卖的声音，譬如：“栀子花，白兰花，三分五分买一朵……”发出这喊声的总是一些清脆悠扬的女声，优美而伤感，就像幽幽的花香在街巷里悄然飘荡。还有卖五香豆、炒白果、赤豆粥、酒酿圆子的小贩们，在夕照中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喊声。还有修雨伞、修牙刷、修沙发、磨剪刀的手艺人，他们的喊声也经常在人们的耳畔回旋……这样的声音并不会破坏城市的宁静。这些声音和我童年的生活搅和在一起，似乎成了过去的一种象征。有一个聪明的作曲家，把从前飘荡在上海街头的种种叫卖声集合在一起，编成了一首非常好听的歌，让现在的孩子们来唱，这熟悉优美、带着几分凄凉的歌声，使我依稀想起了从前的上海……

时光老人脚步蹒跚地在黄浦江畔踱步。

这位老人喜欢穿各种各样的鞋子。他缓缓地走着，一路走，一路换着他的鞋子。当然，他也就在上海滩上留下了形形色色的足迹。

上海的建筑，就是时光老人留在他旅途上的脚印。我喜欢深入到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去寻觅，去欣赏这样的脚印。无论是数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建造的城墙、寺庙、楼阁，还是这百余年来无数外来者筑起的干姿百态的大小楼房，都能使我浮想联翩……多少辛酸的、痛苦的、美妙的梦境，都融化在这些建筑中。

外滩，一直是上海的一个门面，是上海的一种象征。假如坐船从黄浦江上看外滩的高楼大厦，感觉仿佛是到了欧洲的某个古老的港口。由此可以使人联想起上海的近代史，那是使上海人感到屈辱的一段历史。半个世纪之前，外滩的主权不属于中国人。那一排巍峨肃穆的建筑，融合了古希腊、古罗马以及哥特式和巴洛克、洛可可时代的遗风，也有近代西方的建筑风格。它们站立在黄浦江边，不仅仅是在向人们展示异域的建筑，也是在讲述历史。我已经数不清自己究竟多少次经过外滩，多少次近观或者远望这些被岁月熏染成暗灰色的楼房。我想，如果说当初出现的时候，它们是一群令上海人惊奇的外来者，那么，在这里住了半个多世纪，它们也早已成了真正的“老上海”，成了这座城市中最意味深长的组成部分。上海，是一个融汇世界的海……

外滩的这些“老上海”脚下，这几年也在发生变化。黄浦江边新近筑起的楼台，一改先前江滨的局促，使视野豁然开朗。当代上海人的想象力，在这里得到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表现。登上江边的新楼台，无论是极目江天，还是回望身后的楼房，都使我心旷神怡。站在这里，可以触摸历史，也可以晾望未来——江对岸，浦东正如巨人一般在一天天崛起……

如果从残存的古城墙出发，走不了多远就能到豫园。只要一进入那扇黑漆铜环的木门，我就忘记了自己是在上海。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石船假山、幽林古树，和围墙外的现代建筑形成强烈的反差。眼前的景象，使我仿佛走进《红楼梦》，走进了苏州的园林，走进了遥远的历史……在山石荷池和曲径回廊之间，有古时才子佳人的歌吟，也有硝烟和刀光剑影，有入侵者的狂笑和被杀戮者的哭喊，也有奋起反抗的勇士们的呐喊……是的，这里有艺术，有古代上海人的聪明和智慧，也有历史的回声。这座纯粹的中国古园林的兴亡盛衰史，大概可以看作上海这一二百年历史的一个片断和缩影。

有人把上海称为“万国建筑博览会”，这大概不是夸张之辞。在法国梧桐浓密的绿荫里，隐藏着多少迷宫般的小楼，谁也无法说清楚。我有一个画家朋友，曾经尽自己所能，把他在上海见到的不同风格的楼房绘入画册，这个爱好，几乎花费了他毕生的精力，尽管画册已经堆得像小山，然而他只是画了大上海的几个小小的角落。他说：“上海是一个海，我只是划着小木船游海的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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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表情是什么？无法用三言两语说清楚。不同的时代，这个城市在人们的眼里自有不同的风景。上海是一个海，波澜起伏，雪浪飞溅，她的风云变幻折射着人间的万千气象。历史、现实、憧憬和梦想，交织成上海丰富多彩的表情。上海是我的故乡，我在这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我曾经用自己的文字追溯她的往昔，记录她的现实，思考她的未来，描绘她的喜怒哀乐。我写于不同时期的这些文字，大概只能录下上海几个瞬间的表情，只能录下她的几个脚印、几声感叹。一个上海人，虽然熟悉自己的故乡，但观察的目光也常常只能看到有限的几个角落。要想完整精确地写出自己生活的城市，很难。这应了苏东坡的诗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写这篇短文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是童年8岁时的记忆画面。那时我家住苏州河畔，离外滩很近，离南京路也不远，是典型的石库门建筑。也是这样炎热的夏天，夜晚在家里热得无法入睡。朝南的窗外，是一栋大楼，挡住了凉风，拼命摇一把小蒲扇，越扇越热。那个时代还不知空调为何物，有一台老式摇头电风扇也算是奢侈品，晚上散热全靠手中的蒲扇。实在睡不着，我便一个人偷偷跑到晒台上，晒台上也没有风，怎么办？爬屋顶，攀爬到高高的屋脊上，穿一件汗背心，仰躺在不到一尺宽的水泥屋脊上。这时，我的眼前出现了极为奇妙的景象，我第一次发现，城市的头顶上，竟然有如此深邃澄净的夜空，满天星斗闪烁，一弯新月如钩，银河在深蓝色的苍穹中漾动。而周围的楼房，犹如夜幕下起伏的山影。一个宁静清凉的世界包围了我。我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星空中的漫游者，清风扑面，暑意全消，自由的思绪在天上飞翔翩跹……

这样遥远的记忆，为何难以忘怀？我想，这也许是我心灵深处神往的城市表情，热闹中的安宁，喧嚣后的沉静，在水泥的森林里，也可以有仰望星空的浪漫。今日的上海，和五十年前的景象相比，早已气象迥异，繁华和喧闹几乎达到极致。城市像一艘日长夜大的巨轮，闪耀着令人目眩的奇光异彩，向不见尽头的远方航行。编这本小书的过程，让我有机会重新回顾我所领略的种种城市风情，以及因这些表情而漾动的心底波澜。这也是历史的表情，岁月无法将它们湮没。我想，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上海人心中的很多梦想，还是一脉相通的吧。

赵丽宏

201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