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我和现在这个妻子的认识,还真有点像网络爱情小说中的一个情节。
那年我和前妻分居,一个人带着一个六岁大的女儿棠儿,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同我父母住在亚洲大陆最南端的一个城市,也是马来西亚最南的一个边城:新山。它和新加坡只隔了一条短短的海堤。那时我暂时不想工作。每天的唯一课业,便是写我那本中国旅行书《杜甫的五城:一个火车迷的中国壮游》。从一月写到九月,初稿写完了,真有一种怀孕十月生下一个小娃娃的痛快感觉,然后我又到中国去玩了几乎一个月。
十月中,一切好像冥冥中有了安排。我从中国秋游回来的第二天,就在本地某一大报的文艺版上,读到一篇很动人的散文,叫《近中年》。文章的作者姓胡。那名字我认得,人倒没见过。我认得那名字,因为那年七月底,我到吉隆坡去参加一个文艺营。有一次半夜了,众文友还在一起聊天。有人不经意的提到,我那个小城住着一个姓胡的“才女”,台湾师范大学英语系毕业,正在一所特殊儿童学校教导唐氏儿,偶尔也做点翻译,写点文章。
我心想,英语系的,跟我的外文系很接近啦。又是“教导唐氏儿”的,很有爱心的女孩吧。还会做翻译,写文章,那恐怕打着灯笼也无处寻啊。什么时候倒要“认识”一下这样的女子。这样就把那女生的名字记在心上了。没想到,隔了几个月,她竟在报上发表了一篇散文,而且就在我从中国秋游回来的第二天。如果她的文章早一个星期刊登,那时我还在中国,便要错过了。文章既然叫《近中年》,那当然也就隐隐透露了不少作者本人的身世。一个三十多岁,自称“近中年”的女性。未婚。
或许这就是缘分吧,我想。于是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寄到该报文艺版,请编者转交。过了两个星期左右,我便收到她的回信。她还给了我她的电话号码,然后,像英文所说的,“其余的便是历史啦”(The rest is history)。
我刚认识她不久,发表过一篇文章,记录了我和她谈恋爱时的一些芝麻小事。文章倒很能“捕捉”我那时的心情,以及我跟这个“陈”的关系。标题就叫做“最快乐的年岁”。陈是我给她取的代号。陈也是她母亲的姓。她自己也有个笔名叫陈什么的。
上星期天,和陈到新加坡去玩了一天。
以往每三个星期,我都要出国一次,越过新柔长堤,到新加坡的国家图书馆去借书,再到百胜楼书城去买书。现在,有了陈,我又多了一个节目:看电影。
陈是我刚结交的朋友。她比我小五岁。有一天,我在报上读到她写的一篇散文。她文笔之清丽,笔调之深沉,都让我惊叹不已,就像当年我在研究所第一次读到北魏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那样。于是,我忍不住写了一封信,请编者转给陈,而结识了这么一位有才华的女性。正巧,陈在新山工作,我们更有缘常见面了。
陈的文笔确是好,可是她为人很低调,不爱出风头,文章也不太写。
除了文学,陈也喜爱电影。我年轻时,也看了不少电影。最初在吉隆坡,每星期四和一个诗人朋友到安邦路的橡胶研究院那间小影室,欣赏法国文化协会放映的法国电影。在台北上大学时,常去耕莘文教院看电影。到美国念研究所时,对电影的兴趣开始减低了。只有在夏天暑假,才在普林斯顿大学的校园内,看看学生会放映的一些欧洲片和经典之作。
结识了陈,她重新点燃了我对电影的旧情。
新山没有什么好电影。所以,第一次和她到新加坡去,就是为了看电影,看亚兰德伦的《一件罪案》(Un crime)。法语对白,英文字幕。电影一开场,亚兰德伦已经很老了,不再是我们年轻时所见到的那个帅哥模样。我跟陈说,“德伦老了”。我这样说,其实也等于在感叹,我们年轻的日子早已远去了。我们都过了但丁所说的“人生旅程的一半”。
上星期日,一大早,我们又去看电影。巴士快车一开上长堤,我跟她说,“我中学时,常在这长堤的海边游泳”。到了新加坡的车站,我们赶紧去买了两份报纸,再到一家咖啡店去。我忙着吃早餐,陈在一边翻查电影广告。她很快就找到了我们想看的那两部电影:康萍(Jane Campion)的《钢琴》(The Piano)和贝托鲁奇(Bernardo Bertolucci)的《小佛陀》(Little Buddha)。放映的影院有好几家。最后我们选择了美芝路的翡翠和新艺,因为这两家电影院正好都在同一座大厦内。我们可以连赶两场,不必东奔西跑,鱼和熊掌兼得。
赶到翡翠是十点半,正好可先看十一点的《小佛陀》。陈很细心,说下一场可看下午四点的《钢琴》,而且最好先把票买好,免得到时卖完了。中间的空档,恰好可以让我到图书馆去还书和借书。
看完《小佛陀》快一点半了。我们走到商务印书馆旁边的那个美食中心去吃中饭。陈说要请我吃一个豆沙锅饼。我对这类甜品毫无抗拒能力,当然说好。这锅饼果然好吃。但陈好像比我还挑嘴。她说,“豆沙馅炒得不够香”。她说她会做锅饼。
吃完中饭,到商务去。我买了一本刘恒最新的长篇小说《苍河白日梦》。刘的中篇小说《伏羲伏羲》写得很好,文字充满魅力,也是电影《菊豆》的原著。可是他的另一本长篇《黑的雪》(拍成电影就是谢晋导演的《本命年》),文字粗糙,简直不像他写的,让我失望极了。我跟陈说,“我要再给刘恒一个机会”。
陈买了一本谈中国结的书。我这才第一次知道,她对中国结有兴趣。我记得,十几年前,台北的汉声杂志社也编过一本这样的书。大学毕业那年,我差点去了汉声当英文编辑。但后来还是乖乖回外文系里当助教。
然后,我们到国家图书馆去。我上回借的拉什迪(Salman Rushdie)那本长篇小说《哈伦和故事海》(Haroun and the Sea of Stories)还没看完,再重借一次。又借了梅勒(Norman Mailer)的《上古夜》(Ancient Evenings)、卡内提(Elias Canetti)的《判决仪式》(Auto-da-fé)以及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的《地图集》(Atlas)。
这一阵子和陈在一起,把一三五晚上的时间都给了她。我真怀疑我能在三个星期里,读完这些大部头的书。梅勒那本小说便厚达七百多页。但我想把这些小说留在身边,写不出东西时,可以翻翻看。
从图书馆出来,快三点了。我们穿过史丹福路,穿过维多利亚街,到百胜楼书城去。陈说要买一本西西的《哀悼乳房》。那是一本讲一个女作家和乳癌奋斗的书。我很早就想一读,可是又不太想多花钱买书,一直期望可以在图书馆借到。陈说,她看完了可以借我看。
友联书店没有《哀悼乳房》。我记得上回曾经在国际书店看到这本书。“我们去国际找吧,”我说。果然,国际还有三本存书。我叫陈挑一本“最漂亮的”。付钱时,才发现这书有九折。“你今天真幸运,”我跟她说。
赶回翡翠楼上的新艺,才三点四十五分,没有迟到。还有时间上洗手间。陈虽没说,我也没问,但我可以感觉到,她是那种看电影连一分钟也不愿迟到的影迷。我也是。我记得伍迪亚伦的某一部电影中,也有这么一位不愿迟到的影迷。
《钢琴》的气势果然深沉。很好看。
陈也说,她喜欢《钢琴》多过《小佛陀》。
从新艺出来,六点了。我们决定回新山再吃晚饭。每次从新加坡回家,我都在期待着,回到新山时,去吃一碗印度人的羊肉汤。这羊肉汤和我有很深的渊源。我从中学起就常去吃,味道鲜美极了。我甚至还写过一篇文章赞美它。 这一晚过新马两国的海关倒很顺利。长堤上没塞车。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回到了新山。可惜,我从前常去的那家印度小生开的羊肉汤摊子,今天又没有开市。最近他好像都没来。我去过几次都没吃到。不知是否搬了?不免有些失望。只好试另一家的。
陈没有吃过羊肉汤。她也想试一试。我替她叫了一碗排骨的。我又想起她有一次跟我说,有一种印度人的姜茶很好喝。我也十多年没有喝过这种姜茶了。但我的马来文早已不行了,不知道姜怎么说。只好用英文先问一个卖茶的马来人:有没有ginger?他说没有。再问另一个卖茶的印度人。他说有。还问我是要halia susu(姜奶),还是halio-o(不加奶的姜水)?我这才知道姜的马来文原来叫halia。不过我还是不肯定这个马来字该怎么拼写。陈说,她回去帮我查字典。
姜奶来了。我记得,从前念中学时到海滩游泳,游完通常会在海边的那家印度人茶摊,喝上一杯这种姜水的,恍若有一种驱寒的作用。陈喝了一口说,“很香”。又说她很少喝牛奶的。我叫她以后试试不加牛奶的姜水。至于羊肉汤,她吃了大约三分之二碗,剩下的我替她吃了。
之后,她说还想吃其它东西。我们又绕到卖中国食品的那一排摊子去。她见到一家卖炒面的,说要请我吃福建面。我吃过了自己的那碗羊肉汤,又替她吃了她剩下的那三分之一碗,觉得已饱,就说,“不如你叫一碟一人份的,我和你分享吧”。她说好。陈很清瘦,再吃恐怕也不会胖。
回家路上,我们经过一家卖油条和煎饼的摊子。陈说,她要买几个煎饼,当明天的早餐。我对煎饼也一样毫无抗拒能力。虽然吃得很撑了,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抓起一个甜煎饼,就往嘴里送,边走边吃。陈帮我付钱。
陈和我住在同一区。我们可以乘搭同一路线的巴士,只是她比我早三个站下车。有一辆四十一路的巴士来了。没什么人,我们便上了这辆车子。陈又帮我付车费。
不久,她的站快到了。我说,“我星期一再来看你吧”。她下车后,回过头来跟我挥挥手,笑了笑,有点娇羞的样子。车子开走后,我又想起了她在她某一篇散文中所说的:“我这一生中最宝贵,甚至最快乐的年岁,也许都在那些岁月里度尽了。”
陈告诉过我,她这句话的灵感,来自《圣经·诗篇》第九十的某一句。车子在黑夜的路上飞快地开着。我有个预感: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年岁,也许会是和陈一起度过的。P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