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去武陟记
武陟不陌生,十几年前来过。
上次去很从容,是跟在郑州打工的武陟人小王回家,走的不是架起来的高速公路,自己开车随走随停。河南乡下人口密集,人均土地少,村庄和村庄间几乎连绵了。见到抱着刚收的芝麻秸秆奔回家的小脚老太太。认识了架在屋中间,即将拆掉烧火的织布机,它是这家女主人的父亲早年亲手给她打的陪嫁。经过乡村教堂,正遇上扑通一声跪下去的一片妇女们,现在我书架上还立着她们送的一本硬皮赞美诗,简朴,带土腥加香油味,是她们自己筹钱印的。桐树下一排一丝不挂的孩子,见到生人愣着仰脸望,嘴里吃的什么呢,一定是无比的香。
我喜欢去乡村,对武陟的印象深,正是因为遇到了他们。
更早的时候,上世纪90年代曾经到过和武陟同属焦作市的孟州,记忆最深的是王屋山正在修山门,有座黄土堆的“愚公故居”。还去了黄河古道的一片麦田,黄土里不少陶片,带路的人说,这地方随便脚下踢一踢都能出文物,他捡到个石片送我,说这块就是石斧。大家都来看,说河南真是了不得。离开的时候,迎面过来长龙似的割麦机队伍,这机器比想象的高,浑身漆得油绿,每个肩膀上一面小红旗,轰轰地麦子熟了。
河南,河南是什么地方。战场,大河,麦浪,帝王墓葬,黄土一层又一层给它们一一盖住。
相比前两次,这次去武陟只有大半天时间,去了武陟的嘉应观。史料说,河南武陟嘉应观是清皇帝雍正为祭祀河神,封赏治河功臣,特地拨款修建的。据说当年是参照故宫的样子,由御用匠人监工建造,说明它的形制在当时是顶级的。可史料也说,它还叫黄河龙王庙。这两个名字的实际内涵相差太远。如果皇上和龙王级别差不多,皇家和民间之差,就是天上和地下。进观前,指引者先提醒说,现在我们走的是给皇上备的专用台阶。那百姓们专属的卑贱通道应该在哪一侧。
观里有些孩子和妇女,看得出是当地人,粗壮硕密树枝的末梢垂着无数祈福的红布条,早脏了,在风里流苏一样荡着,古树们正要兴奋地发出新芽。有座居中的建筑在维修中,高架子上的画工忙着重新描色,红蓝绿都是最饱满激烈的颜色。
我一个人向后面的大殿走,正碰见一个老太太拉她孙子进大殿,孙子大约有五岁。穿得够厚哦,一老一少身上都鼓鼓的,脸也红润,一看就是终于不缺吃也不缺穿了,也看得出是千得粗活吃得辛苦的人。
老太太拉孙子进殿,孙子后退说:怕。
他们一起回头发现了我,都有点不好意思。我不再往前走,请他们先。
他们一前一后进去,都是缓慢地骗腿儿跨过高门槛进去,老太太又回头看我,然后对孙子说:跪,快跪。孙子在那不矮的台子上趴一下,下来了,好像那是张小床。
老太太还说跪,往下按孙子,孙子挣开往外钻,这回快,一骗腿儿出来了,还是外面好,不很清亮,但是算是有日光。老太太也骗腿儿出来,他们又不好意思地看我笑。假如没有我在场,这场景或者是他们祖孙两个都跪下去,朝那迎着门的高大神像磕头。是我把他们给打断了,希望没阻断他们心里的念想。
后来就要回郑州了,时间安排就是上午出来下午返回。院子里更多的孩子在大树下跑,有人在敲钟,一下一下不着急。我问,灵吗?有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说:咦,二月二龙王庙那香火,可旺。看来武陟当地人并没把这个有皇家背景的观当成唯一的龙王庙,他们还另有自己的龙王庙。书上说,北魏时候的古洛阳城就有寺庙一千多座,人们需要避祸祈福,不然,他心里的怨愤不平去对哪个说。当年,听武陟A/]~t讲她村子里很多的事,一户人家看不上外村嫁过来的年轻媳妇,打骂,最后虐待死了,吹吹打打下葬后才通知娘家。我问,娘家不报官。她说,咦,死了就死了,报官不是更丢人。
两次来武陟,隔了十几年,看着嘉应观里的当地人,和当年区别不大,夏天的女人们还会是收麦子收芝麻收落花生,孩子们热了照样一丝不挂。书本上讲的什么皇家建筑风格,什么愚公老头祖祖孙孙挖山的寓言,都不是真正过生活的人关心的,先要吃饱穿暖再求平安求富贵,别的就没了。谁都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百姓的优势是,他还能扑通一声跪下许愿号啕,皇上遇上就没辙了,他遇难就是大难,没人帮他熬过去,悲哀。
2014年春
P346-3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