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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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接受委派到登船离开只有两天,田齐阔走街串巷,匆匆忙忙告别父母和熟人朋友,脸上带着办洋差的得意,见了人就脱下礼帽说:“这次走得远,要去德意志。”只剩下半天一夜时间了,才想起还应该去英国人开办的麦加利银行用现大洋兑换马克或英镑。兑了钱,出来时,在银行门口赭色的方形石柱前碰到了小碧池,他的得意就像流水遇到堤坝,止住了。小碧池忧心忡忡:“就这么走了?也不去看看秋妹妹。”“来不及了。”“有吃饭睡觉的时间,就有去看她的时间,她可是常常念叨你的。”小碧池捏捏他的手,妩媚地一笑,“还是去吧,要走也是明天,得有人送送你。兵荒马乱的,我怕你一去就回不来了。”女人一下戳到了要害,时局不稳,他觉得去德意志避一避也好,却没想到回不来。
田齐阔回到日耳曼啤酒公司自己的宿舍,收拾起旅行箱,提着来到工厂门口,朝拉洋车的招招手。已是黄昏,橘色的西天烂漫着凄愁,早春的薄凉蜷缩在斜阳的阴影里,像是秋妹妹的心情,在胆怯中顾望着黑夜。他突然意识到,需要告别的不仅是秋妹妹,所有的妹妹都曾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都会成为他的思念。如果他就这样走了,真要是再见不着,他会后悔一辈子。他先来到台东镇的平康六里,待了半个小时,再来到冠县路的平康三里,也待了半个小时,又去了邱县路的平康二里、朝阳路的平康一里、莘县路的平康七里、云南路的平康四里、黄岛路的平康五里,每一处差不多都是半个小时。拉洋车的望着他提上提下的旅行箱忍不住问:“先生是推销胭脂的?”他反问:“你拉过推销胭脂的?”“拉过,还拉过检疫所的。冬天烟杆长,春天花柳繁,检疫所的上门打针,都忙不过来了。”
最后田齐阔来到四方路的平康八里。春宵太短,时间不因离别的沉重而慢下来。他做了一个惆怅的梦:自己掉进了海里,发现妹妹们一个个变成了鱼。
翌晨,开船前一个小时,他和秋妹妹出现在小港码头。起航远行的是一艘驶往欧洲的大型美国邮轮,因吃水太深不能靠近码头,需要驳运到两百米远的军用锚地登轮。码头上站满了人,都在排队等候驳船,两艘驳船一次只能运送二十个人。码头衔接着陆岸的石砌平台上,是一些送行的人。田齐阔看到,昨晚他告别过的“九嫦娥”都来了,有的是中式旗袍,有的是西式衣裙,摩登头让她们风光,高跟鞋让她们挺拔,都是笑吟吟、喜滋滋的,叽叽喳喳说成一片。
薇妹妹把一件连夜缝制的驼绒马甲送给田齐阔。他贴到胸前笑道:“暖得我心都化了。”夏妹妹撇撇嘴说:“存心让人家难受啊?酸死我了。”其他几个妹妹笑起来。小碧池说:“我这里有一张船票,哪个妹妹跟他去?”大家都望着秋妹妹。秋妹妹却望着薇妹妹。夏妹妹说:“谁叫你们让来让去的,我去。”一把夺过船票,看到不过是一张贬了值的金圆券,揉成团扔到地上,从旗袍腰窝里取下一块白丝绸的手帕,走过去拴在田齐阔的手腕上。秋妹妹说:“又不是牲口,你拴他干什么?”夏妹妹说:“我就是拴牲口呢,一拴就成我的了。”又问道,“秋妹妹,你没送什么吧?”小碧池说:“她送的是心。”夏妹妹说:“姐姐是说我没有心啊?我就是没有软缠硬磨的手段罢了。”说着瞪了一眼薇妹妹。薇妹妹说:“你别瞪我,你瞪她。”秋妹妹笑道:“你忘了那次我打她,她不敢瞪我。”夏妹妹噘着嘴说:“欺负人,你抢了我的人还打我。”秋妹妹推了一把田齐阔说:“他是你的人吗?你让他自己说。”田齐阔做出害怕的样子:“我可不敢说。”
几个美国水兵经过,看着一堆花枝招展的姑娘,有的挤眉弄眼,有的噘嘴飞吻。有个黑人认识鸨姐小碧池,“哈罗”一声走过来,拍拍她的屁股,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跟我上军舰吧?”小碧池嫣然一笑:“你们的军舰什么时候回美国?再待下去,恐怕要一命呜呼了吧?”黑人没听懂,摆摆手,走了。小碧池目送着不断回头的几个水兵,嘀咕一句:“他们走了也不好,钱挣不上了。”薇妹妹说:“哪里都是当官的好,这些兵们,早就是穷光蛋了,还能指望挣他们的?”
送行的人都回头好奇地看着她们:个个都是烟花巷的花魁,毕竟非同一般。有个戴瓜皮帽的人流里流气地喊一声:“是婊子送嫖客吗?有情有义哟。”喊着扔过来一颗糖炒栗子正打在秋妹妹胸脯上。田齐阔看他穿着短衣,打着绑腿,便放下旅行箱和马甲,走过去说:“一个做苦力的,也敢挑逗我的人,没见我穿着迈斯特西服、亨利亲王皮鞋吗?”说着一巴掌打飞了那人的瓜皮帽,又当胸一拳打得对方撞向栏杆差点翻到海里去。“迈斯特”是他的老板——青岛赫赫有名的啤酒大亨;“亨利亲王”是父亲的骄傲,父亲常说当年他伺候过亨利亲王,亲王的皮鞋照见了他的脸。笔挺的西服、锃亮的皮鞋——上等人就是上等人,你没有眼色你就得吃亏。田齐阔若无其事地来到姑娘们跟前说:“回去吧,天这么凉,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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