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中国北方有一条大河叫黄河,在中国中部有一条大江叫长江,而在中国的南方,有一条跨国大河叫红河。自从盘古开天地,黄河和长江,自西向东,而红河却倔强地掉头南下,带着云南红土高原的血性和人类的伤痛,蜿蜓、忧郁而深沉地穿过滇南的崇山峻岭。
这是一九〇〇年春的一天早上,一艘名叫“远东号”的汽船,从中国大陆最南端的河口边城出发,顺红河逆流而上。当时的西方人,都把中国称为远东,而远东号汽船就像那时的中国大地,千疮百孔,斑驳破败。整个船舶,形同一个呕唠气喘的老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口中突突地喘着粗气,吃力地向上游蠕动,让人担心随时都会断气,它吐出的粗气,又浓又黑,晃晃荡荡,涂黑了滇南的天空。而船身下的红河水,和血液的流淌没有两样,让人联想到伤痛和灾难。
而让人想不到的是,在偏远的东方河流上,竟然有几个年轻的西洋人,站在船头的他们,像一群天外来客,在这条古老的河道上发出年轻而鲜嫩的感叹,让那天的情景变得有些奇异,但任何兴奋的动作和言语,都不可避免地消隐于厚重而大气的山水之中,留下的只是旷世恒久的地老天荒。
岸边突然出现一片蘑菇,竟然房子一般大小,世上哪有这样大的蘑菇,年轻的洋人们以为见到了东方神话,惊叫声在山谷中回荡,CEPE!CEPE!东方的CEPE!来自异域的语言,同样像天外之音,兴奋刺激着东方古老山水的神经。
一个中国女孩告诉他们,那不是蘑菇,是哈尼人居住的蘑菇房。
蘑菇房?一个年轻的洋女子能说一点点中国话,她睁大眼睛问,你是说哈尼人就住在蘑菇房?
中国女孩被洋女子的夸张表情镇住了,怕她听不懂,洋女子用手比画,像个滑稽戏演员,似懂非懂的中国女孩点点头,说,是的,哈尼人就居住在蘑菇里。
哈尼人真有意思,竟然居住在诗意里!洋人们从船头追到船尾,一边感叹一边拍照,像发现了一个美丽的东方童话。
洋老咪们的兴奋劲,感染了中国女孩,让她重新审视看惯了的哈尼族民居。中国女孩名叫童女红,十三岁左右,穿一件水红筒裙,豆芽菜一样嫩,一双黝黑的大眼睛透出灵气和妩媚神韵,眼白浸着海一样的蓝。她是蒙自商人童政员的女儿、蒙自城有名的大小姐,跟着父亲到安南(越南海防)跑货。一袭长衫、戴着瓜皮帽、脑后拖着长辫子的童政员,板着他那副原本就严肃的脸,见几个年轻洋老咪离开船头,他就走到船头,后面跟着他的管家。留着一撮小胡子的管家,扶了一下眼镜,对童政员说,老爷,像这样的速度,到蛮耗就水过三秋田了,商家们还等着分货呢。
童政员没接话,而是一脸沉郁,焦急地看着前方,管家知道他心情不好,没再说话。这时船老大走上来,递给他一个水烟筒,说,童老爷,来一口吧。童政员没接烟筒,而是说,你们不能快一点儿吗,我的货必须在上午十点前赶到蛮耗,商家们等在码头分货呢。
船老大恭敬地说,童老爷,由不得我们啊,我们已经尽力了,船总不能像鸟一样飞起来吧。
童政员说,我加钱还不行吗?
童老爷,您别说钱,你就是把我斩了,我也快不起来。
童政员一脸愠色地离开船头,迎面碰上正在笑的女儿童女红,在沉闷压抑的河道上,童女红的笑声像一群欢快的百灵。她说,老爸,你不能轻松一点儿吗?童政员说,我能轻松吗,一船的货物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爸呀,不就是一堆货物吗,说白了,是身外之物,即使能换来大把的钱,仍然是身外之物,如果你心情不好,赚了钱又有什么意义?所以说,别急呀,看看两岸的风景,放松放松,多美的景色呀!
童女红的话让童政员脸上有了一点笑意,他问,这就是你从先生那里学到的道理?傻丫头。童女红说,就算是吧,老爸,我的道理很多,比如此时,船往上游行,我的心却往下游走,我已经走到了南洋,走向了大海。
你一个丫头片子,少给我大海大海的,人呀,还是要脚踏实地。童政员对女儿的胸怀不屑一顾。
老爸啊,大海就意味着新的世界,海的那边就是新的大陆,我总有一天会走向大海的。女红对父亲的教导置之不理。听了女儿的话,童政员摇摇头,正想说什么,就听到船左侧突然喧哗起来,人们喊叫有人落水了,童女红和父亲赶过去,看到那几个西洋人乱作一团,一个洋姑娘已经掉到船舷外,她紧紧抓住船沿帮子,一只脚已经浸进水里,几个洋人正在施救,却怎么也拉不上来。童政员见状,对女儿童女红说,一群疯疯癫癫的洋老咪,由他们去吧。
童政员边说边离开船左侧。见父亲走了,童女红一只脚钉住船舷,一只脚跨出船身,钻进船身外的船孔里,左手紧紧扒在船舷帮上,右手托住洋姑娘的屁股往上推,一张细嫩的脸挣得通红,洋姑娘慢慢往上移动,就在洋姑娘一只脚跨上船舷时,女红抓在船舷帮子上的手一松,就落入河水中,人们再次惊叫起来。管家见到童女红落水,跑到船舱里叫童政员,童政员见管家这个样子,说,没出息,惊慌什么,不就是一个洋老咪落水吗。管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爷呀,不是洋老咪,是大小姐落水了。
像突然触了电,童政员丢掉手中的烟锅,从凳子上弹起来,跑出船舱,只见水中一团扑腾的浪花,童政员急了,虽然他知道女儿有一把好水性,但一时惊慌,不免大叫起来,对船上的人说,谁救起我女儿,重赏,重赏。P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