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颜六色,这回是什么颜色呢?李地第一回学习班上的“学习”,叫得最响的是,“揪出尾巴来!”第二回是,“夹起尾巴走。”当然也还有“割尾巴”、“翘尾巴”、“甩掉尾巴”、“留点尾巴”种种说法。同志哥对同志姐说:“脱下裤子,看看你的尾巴。”同志嫂说同志哥的尾巴:“翘起来旗杆一样。”这些话都火红滚烫,都是在战场般的会场上,子弹那样射出来。完全没有闲情杂念,神经都紧绷如弓弦、钢丝、缆绳,凡圆脸都拉成长脸,长脸都生毛如驴脸。
世界上有的事情说不灵清,动物进化到人类,耗费了亿万年时间,把条尾巴退化到只剩下一块尾骨。倒又作兴在尾巴上做文章:口头上有,小说书上也有,西方有,东方也有。不好说是谁学谁的样,就说是都从一条路上走过来的就是了。
走到陈十四娘娘宫门口,李地看见中学同学小个子,站在台阶上和两三个人说话。小个子现是学习班的副主任,现管“尾巴”。李地是老资格学员,知道到了这种地方,大家都会摆出六亲不认的面孔。这一下对面相逢,是打个招呼好还是不打为妙?拿不定主意,先拉开一个笑容,又笔直朝门洞走,只拿眼角睃着点小个子,准备随机应变……小个子看见了她,倏地转过身体和别人说话,好像是没有看清楚,也好像是有要紧话赶紧要和人说。
李地腮帮上肌肉僵硬了,只好僵硬着走进大门,心想你也不用神气,塞到这种班里当什么主任,查查别人的“尾巴”,都不是得意的角色,都还有一个地方,暗中在查你们的“尾巴”。
陈十四娘娘宫是城里的小庙,这种小庙在茅坑街拉尿巷里轧着,门外完全没有城外寺院的气派,门里地盘狭小,偏偏又讲究两进的格局。前进天井只有半个篮球场大,办班的倒又立起两个篮球架。两廊和大殿上的泥塑木雕,早已收拾干净。大殿叫做教室,实际是会场,两廊改做宿舍。后进的天并不过狭长的一条“槽”,不如叫做“天槽”。又是殿,又是廊,又是厢房,格局齐全。因此两步一台阶,三步一转弯,门洞对门洞,屋檐搭着屋檐,摆布得处处是阴暗角落。人走进去,好像走进了“蛐蛐笼”。
西廊宿舍本来都是成排的玻璃窗,又把下边的玻璃都贴上了旧报纸,好像是隔离病房,传染了一种怕光的毛病。从上边的玻璃看进去,只看见一条条毛巾,可见住了不少人了,倒又鸦雀无声。
有人端着一盆水走过天井,好像后颈生疮,把头低在水面上,走到走廊转弯角,差点撞着别个人。那个人走路猫一样不出声音,虽说没有撞翻面盆,也撒了些水在身上。那个人打了个哈哈,小小的县城,又都是干部,不认识也面熟。这个突然发作的哈哈,得不到回音,空荡荡仿佛落不到地上。
女宿舍的门,开在后殿山墙西边。后殿墙中间的佛龛还在,用布幔幔住,里边储存着陈十四娘娘的塑像。不是说泥塑木雕都收拾了吗?怎么单留下这一个?其说不一:有说这是民间塑娘娘出名的娘娘豹的作品,有文物价值,特批保护。另有一说说的人更多:收拾泥塑木雕时,泥水匠、木匠连粗工都是不动手的,专请一位有名的光棍叫光眼狗。他先收拾两廊两边,最后到了娘娘面前,才擎起榔头,对面灰尘蓬起,眼睛睁不开,立刻肿起来和烂桃一样。
李地走过布幔,看见边上露着一条缝,大概总有人好奇,掀开一点看看,李地也顺便看一眼,不觉站住了细看起来。李地不迷信,却也差点儿看出了冷汗。
这个娘娘不穿中国宫廷式的珠冠凤帔,也不是印度传过来的尼姑领宽袍大袖,却是老民国的乡下时装。桃红斜襟褂子,月白百褶长裙,裙下露出双大脚,一双粉红绣花鞋。
李地从边上缝里看过去,看见的是侧面。只见胭脂花粉抹在一脸横肉上,粉白的后颈粗壮如牛,是男人——还是乡下种田男人的肌肉。整个是戏曲舞台上胖男人扮演的媒婆。也叫做丑旦,又丑又是个旦。我们现在还讲究什么什么相结合,这个娘娘是美和丑相结合的老式样板。
那脂粉横肉裂开一个媚笑,那柳叶眉下边一双男人的眼睛,骨碌碌盯着布幔。布幔紧贴着鼻头,眼泡沉沉下垂。若在明亮的舞台上,一掀布幔,相结合惯了的观众会开心一笑。若在冷清清的地方,布幔忽然掀开,这么个相结合的高峰,要留心心脏顶不顶得过山。
李地看得身上凉沁沁,就朝宿舍那里走,心里说着自己:现在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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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小说”一词使用已久,最早见于《庄子》,《汉书·艺文志》说是“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之所造也”。小说的雏形是神话传说的简略记录,后来发展到《搜神记》一类志怪小说和《世说新语》一类志人小说,结构都很简单。及至出现唐人传奇,宋元话本,小说乃由粗具梗概变得枝繁叶茂起来。鲁迅指出:“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就是说,小说创作的自觉意识直到这时方始建立,结果是:小说有了中篇的规模,题材有所拓展,最突出的是情节性大大加强,而语言也趋于通俗,更富于表现力。明初《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制作,标志着古典小说趋向成熟;随着清代《红楼梦》的出现,达致巅峰状态。盛极而衰,紧接着,变革时代也就适时而至了。
宋元“说话”中有一类名为“小说”,指的是话本中的短篇故事,与我们现今使用的概念相去甚远。我们说的“小说”,实际上是晚近的舶来品,可以说,是由欧洲的小说观念再命名的。
在欧洲,小说发展的道路与我国大体相似,即由神话而传奇而故事,由短篇而中篇而长篇。至十九世纪,长篇小说十分鼎盛,致使黑格尔断言极限来临。及世纪末,现代主义小说很快出现,传统的主题和写法被打破了。其实,十八世纪末以前,欧洲小说的体式已经相当完备,只是小说之名(novel)迟至此时才正式流行起来罢了。
几乎与此同时,有了中篇小说(novelette或novella)的名目。中篇小说是中型的叙事散文作品,一般而言,以篇幅的长短划界,但因此也就有了相当的弹性,需要把所叙的事件的规模、时间长度、结构的复杂与完整的程度同时作为参照。绥拉菲摩维奇的中篇《铁流》,论结构,可以算作长篇;莫泊桑的《俊友》本是中长篇,意大利作家莫拉维亚却是把它当作注水的短篇来看的。
五四新文学运动把中国文学分为前后两截。语言由文言改为白话,表面上是语言层面的变革,实质上是一场根本意义的文学观念的革命。胡适写《白话文学史》,所说的白话,仍是古典的白话,与五四时期语法相当欧化的白话很不相同。五四的小说,一、凸显文学的主体性,自觉性,叛逆性,个性解放与人道主义成为小说的主旋律;二、题材和主题有所扩展,社会问题进入小说,“神圣劳工”及知识分子形象组成了新的人物画廊;三、小说结构基本上是西式的,块状的,自由组合的,而非线性的、连环组接的传统章回体。除了思想观念,还有形式技法,都是现代的,面向西方,学习西方,而有了东方式的创造。
现代小说仍以短篇先行,几年后,中长篇相继产生。1922年,鲁迅的《阿Q正传》正式发表。以中篇的篇幅容纳了一个革命的时代,统摄了一个民族的灵魂,这确实是一个奇迹,尤其出现在新文学的发轫期。当时,郁达夫、庐隐、废名等都有中篇问世,但多流于粗浅。
……
近百年间,中篇小说从题材、主题、体式、技巧等各个方面,不断地有所开拓,有所发展。但是,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现象是,最早出现在现代小说史上的《阿Q正传》,至今仍然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比起二三十年代的小说来,当代小说虽然在叙述故事和刻画人物等手段方面,相对显得娴熟,但是艺术个性并不突出。首先,.表现在文学语言本身,就缺少个人笔调;在现实生活中,长期的集体主义教育,使个人性受到遏制,或许是根本的原因。同时,语言也缺少优雅的气质,缺少精致,缺少韵味,这同长期推广“工农兵文艺”,以文学为政治宣传的工具不无关系;扩而言之,同汉语语境遭到破坏,同整个社会语言的粗鄙化有关。在形式上,中国小说满足于讲故事,讲究“好看”,缺乏西方小说的那种精神性,缺乏思想深度。
中篇小说的繁荣,从根本上说,有赖于一个民族的文化和文学的繁荣。道路是漫长的,但因此,前景也未尝不可能说是开阔的。单就现代小说发展来说,从五四到现在也不过一百年的历史,具有经典性价值的作品极少,而真正堪称优秀的作品也不会很多。在此,我们编选了这套《中篇小说金库》,旨在集中这类具有较高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的作品,以利于流播;反过来,也可以充作进一步滋养小说创作的一份泥土和养料。需要说明的是:其中有个别作品,编者并不认为属于最优秀的部分,但是不可否认,它们自问世之后在文学界和读书界中造成的影响,从文学社会学的意义上考虑,这也未尝不可以算作是一种“含金量”,因此一并予以收入。
《金库》分辑陆续出版,希望得到作家、批评家、文学史家及广大读者的大力推荐,以确保它作为中国现代小说的一个文本系统的完整性。
《李地/中篇小说金库》为林斤澜的“矮凳桥风情系列小说”之一,小说不是对作者家乡改革开放的诸人事的实写,而是一种“当代传说”。矮凳桥世界是一个虚拟的世界,是一个关于人们的昨天与明天的寓言。这一寓言显然来自许多不堪回首的记忆,但是这里没有眼泪,讲故事的人眼中有比眼泪更重的东西,那便是历史中已经昭明或未曾昭明的人类生命的价值。
《李地/中篇小说金库》为林斤澜中篇小说选集,收录了《李地》、《溪鳗》等经典中篇作品。作者以清丽、隽永的笔调描写了江南水乡矮凳桥的风貌。林斤澜的小说以“怪”见长,作者为矮凳桥刻画了三个典型意象——桥、溪、街,充满神秘感及象征意义,贯穿故乡的所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