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著的《红树林》描写了一位朴实美丽的渔家姑娘珍珠从红树林边的渔村闯入现代化都市,经历了迷茫而凄楚的人生,终于昂起头,勇敢地迎接挑战。故事发生在有着大面积红树林的小渔村和南海海滨一座新兴的小城里。渔家姑娘珍珠进城打工,珍珠公司总经理大虎对她一见钟情,珍珠不为所动。大虎企图强占珍珠,珍珠毅然回到红树林。大虎在另两个干部子弟二虎和三虎的挑唆下,轮奸了珍珠。珍珠的意中人大同进行报复,欲杀大虎的母亲、副市长林岚,却刺伤了检察官马叔。大虎又与二虎、三虎轮奸了女工小云,被当场抓获。林岚救子心切,落入了刑侦科长金大川手里。马叔与牛晋顶住压力,使案件终于重审,三个虎被绳之以法。
《红树林》的故事从“高密东北乡”转向了南海之滨的现代都市和淳朴的南国渔村。作者莫言通过书写各色人物在现代都市生活中所遭受的冲击与异化、经历的迷失与挣扎,为读者建构了一个纷繁错杂的欲望迷宫。
那天深夜里,她开车来到海边的秘密别墅。刚刚被暴雨冲洗过的路面泛着一片水光,路上空无一人,远处传来海水的咆哮声。她习惯赤着脚开快车,红色凌志好像一条发疯的鲨鱼向前冲刺,车轮溅起了一片片水花。她这样开车让我感到胆战心惊。林岚,其实你不必这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其实不必这样。我低声地劝告着她。轿车猛拐弯,如同卡通片里一匹莽撞的兽,夸张地急煞在别墅大门前。刺耳的刹车声一瞬间盖住了夜潮的喧哗,阔叶树上积存的雨水哗地倒下来,浇得车顶水淋淋,好像有人在跟我们开玩笑。她从车里钻出来,肩上挎着皮包,手里提着鞋子,用力摔上车门。我聆听着她的赤脚拍打着水磨石的门前台阶发出的肉腻响声,跟随着进入了她的秘密香巢。灿烂的水晶吊灯突然放出了金黄的光辉,天蓝色的手提包蛮横地飞起来,天蓝色的高跟鞋翻着跟斗飞起来,天蓝色的长裙轻飘飘地飞起来,然后是天蓝的丝袜飞起来,天蓝的乳罩飞起来,天蓝的裤衩飞起来。顷刻之间,南江市天蓝色的常务副市长变成了一个洁白如玉的女人,一丝不挂地冲进卫生间。
我拧开了花洒,数十条晶亮的水线便把她的身体罩住了。她在水的密网里呻吟着。水凉了吗?不,你们不要管我,你们让我死了吧!林岚,至于吗?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天无绝人之路。我帮她调热了水,站在水的帘幕之外开导着她。细微的水蒸气在金黄的灯光里渐渐地氤氲开来,迎面的大镜子上蒙上了一层雾,镜子中的这个凹凸分明的女人,变成了一团白色的暗影。她的皮肤温柔滑腻,富有弹性;她的乳房丰满坚挺,好像充足气的皮球。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身体,从肩头到奶头,从脸蛋到屁股。我一边摸着她,一边在她的耳边说着甜言蜜语:看看,看看,都四十五岁的女人了,还有这样的身材和皮肤,这简直是个奇迹……
伸出手抹了两把镜子,在一片流着水的明亮里,她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她双手托着乳房,眼睛往下看着,嘴巴撅着,好像要吃自己的奶。我在她的身后偷偷地笑起来。在我的笑声里,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难听的呼噜声。然后我看到眼泪从她的双眼里涌了出来。
哭吧,哭吧。我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宽慰着她。
得到我的鼓励,她放下了市长的架子,突然大放悲声。四壁镶贴着进口瓷砖的卫生间里共鸣良好,她的哭声就像波浪,在墙上来来回回地碰撞着。她一边哭着,一边抓起镜子前的东西往墙上砸着。珍珠护肤液的瓶子破了,银灰色的、珠光闪闪的乳液溅满墙壁和地面。卫生间里,气氛淫荡。水中泛起彩色的泡沫,香气扑鼻。我受不了这种香气,连连打着喷嚏。她也打起了喷嚏。喷嚏止住了她的哭声。然后她就一屁股坐在地面上。我刚想提醒她不要让破碎的玻璃扎了屁股时,她已经安然无恙地坐下了。 她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呆滞,望着镜子里模糊的影像。她的神态让我联想到蹲在树杈上的倦怠的鸟。你在想什么呢?我跪在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她没回答我的问话。我也不指望她能回答我。对这个美丽的女人,我的心里充满了同情和爱慕。我像影子一样追随着她,几十年如一日。她欢喜,我开颜;她难过,我心痛。我在她耳边说:都是那个姓马的混蛋,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不要提他!我的一句话,就像点燃了一个炸药包,她恼怒地大叫起来。女人的温柔和软弱,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的眼圈发红,简直就是一条被逼到墙角的狗;她的黑眼球晶晶发亮,宛若一块炉中煤。她狂躁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发出了呱呱唧唧的声音,洁白的皮肤上马上就出现了一片紫红。你自虐,我心疼。我扑上前去,从后边搂住了她的双臂。她挣扎着,咬着我的手背。然后她撕下脖子上那条日本产名贵珍珠项链,摔到大镜子上。一声脆响,项链迸裂,数十颗珍珠撞到墙壁上,落在地面上,在光滑的地面上弹跳、滚动,卫生间里响起凄婉的珍珠音乐。
我知道她是个爱珠如命的人,她爱护珍珠,就像爱护自己的牙齿。到了毁坏珍珠这一步,说明她已经绝望到了可以自杀的程度。我闭紧嘴巴,关好了水龙头;花洒上残余的水像眼泪一样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我拿来一条浴巾,披在她的肩上。然后我又拿来一条毛巾,擦干了她的头发。洗完澡后往身上抹珍珠护肤霜是她的习惯,也是她永葆青春的秘诀,但我猜想今天她是顾不上这些了。我一手托着她的腿弯子,一手揽着她的脖子,将她抱进了卧室。在我抱着她行走的过程中,她用双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她的脸与我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她脸上的表情生动而执拗,活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我实在是太爱这个女人了,她杀人放火,她通奸卖淫,都不会影响我对她的爱。有时候我恨她恨得咬牙切齿,但只要一看到她的脸,爱的浪潮马上就把我淹没了。她嘴巴里的热气喷到我的耳朵上,弄得我心醉神迷,我多么想轻轻地吻一下她的脸,但是我不敢。对女人的恐惧,比钢铁意志还要管用,总是在关键时刻克制住我的欲望。
我把她放到那张夸张的大床上,然后退到床边的暗影里,垂手而立,等待着她的吩咐。她四仰八叉地躺着,身体摆成一个大字形,毫无一点羞耻感。在柔和的灯光照耀下,她的皮肤闪闪发光。在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她的身体一动不动,胸脯连轻微的起伏都没有,好像变成了一具美丽的僵尸。看到她这样子我的心里简直像刀搅一样痛苦,因为这个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人会像我这样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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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是一位诗人,一位撕碎程式化的宣传海报,把个人从湮没无名的芸芸大众之中提升起来的诗人。借助嘲笑和讥讽,莫言不仅抨击历史及其谎言,也鞭挞社会贫困与政治伪善。他以嬉笑怒骂的笔调、不加掩饰的酣畅淋漓,揭示了人类生活最为浊暗的种种侧面,并在有意无意中寻得具有强烈象征蕴涵的纷繁意象。
莫言的想象飞越于整个人类的存在状态之上……他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无真相、无常识、亦无同情的世界,是一个人们胆大妄为、孤立无助、荒诞不经的世界。
比起众多追随拉伯雷和斯威夫特的作家——在我们的时代,追随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家——莫言的世界更加趣味横生,也更为惊骇人心。
——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选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