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
叶蔚林
我永远不会忘记一九七一年夏天的那次航行,航行在潇水上游——没有航标的河流上。那时我被推荐去省城上大学,我渴望能坐坐从没坐过的汽车和火车,可是我没有钱,只好听爷爷的话,搭上一张带棚子的木排。起初自然有点不乐意,后来我记起在哪里看过一本小书,讲的是俄国科学家罗蒙诺索夫的故事:他年少时也是和渔夫们一块坐船出门求学的,终于成为誉满欧洲的人物。想到这么伟大的科学家,当时也和我一样赤着双脚,带着包袱,在水上漂流,于是我就不怎么觉得委屈了。
那么,我是怎样被推荐上大学的呢?俗话说:碰得好不如碰得巧。千真万确,我能上学,完全出于偶然。
那一年春迟,二月二,龙抬头,按理说,桃花早已开了,柳条早已爆芽了。可是初五却来了寒潮,小雨夹雪,纷纷扬扬一连落了四五天。到了初十,才雨停雪止,太阳出来,天气转暖;麻雀在潮湿的泥地上到处乱跳。风向转南,软软润润的,好像丝绸拂过面颊;人们说:春天真的来了。
第二天早上,爷爷吩咐我去种南瓜;不是随便讲的,语气又认真又严肃。我觉得奇怪:爷爷怎么叫我去种南瓜呢?从小我就晓得:爷爷是十分看重南瓜的。每次煮吃南瓜之前,他都将南瓜籽儿小心地抠出来,漂净晒干,里三层、外三层用纸包起,塞在灶门边的砖洞里。冬至前后,南瓜籽儿收集得相当多了,他就打开纸包选种。这时刻,他的神情专注极了:嘴里衔着空烟杆,两道长眉毛在鼻梁上面纠结起来,眼睛炯炯放亮,枯瘦的指头捏住一粒粒南瓜籽,看个仔细,就像珠宝商人鉴别钻石一样认真。选出的种子,用另纸包起,扣进一只生锈的铁盒子里。每隔三五天,再取出来选一遍;这样反复淘汰多次,最后才选定那么三四十粒。这些宝贝不再放在铁盒子里了,换块麻布包紧,塞进贴身的棉背心口袋,用自己的体温保护着它们。接着,整个冬天,爷爷每日早早起床,背只筐,拿个竹夹子,在村头路边拾野粪;有时一直走到五里以外的潇水河畔。草上的露水湿透了他的裤管,穿草鞋的一双赤脚冻得青紫。爷爷从来公私分明,拾来的野粪和家肥永远分堆存放,野粪种南瓜,家肥交队,两者绝不容混淆。我刚懂人事,爷爷就一天三遍叮嘱:不要屙野屎撒野尿,屎尿一定要屙在自家的粪坑里。我听爷爷的话,在小学读书时,常常因为憋尿,胀得直想哭。爷爷呢,有一次去赶闹子,我吵着要跟去。爷爷说;伢子,莫去,给你买好吃的回来。爷爷走出三四里,折回来了,双手捧着一个荷叶包。我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喜得拍手笑,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包新鲜的牛屎!
爷爷每年种南瓜费了几多心机呵!他种出的南瓜确实好得出奇:一色身圆蒂正,一色光滑金黄,一色米斗般大小。白露秋分,南瓜收下,摆在床铺下,八仙桌下;个儿大的挨堂屋的北墙码起一溜,展览品一样,足有半人高。一早一晚,出门进门,爷爷都要对南瓜欣赏一阵,用手摸摸,用指头弹弹。我长到二十岁,到底吃过多少南瓜,那恐怕没法算。不过我决不厌弃南瓜,因为它曾经联系着我一家的欢乐和悲哀;我对南瓜的感情,永远不会淡薄。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四十几年前,爷爷给地主当长工,三十岁上还是光棍一条。民国十六年,湘南大饥,许多人逃荒到这一带偏僻的山里。逃荒人的景况很凄惨,十八岁的女子,换上三升包谷米,就算卖了好价钱。有一天,爷爷犁完田,收工回家,不知什么时候,身后跟来一个女子。这女子蓬乱着一根粗辫子,一身衣衫褴褛,两个肩头都露在外面。她不声不响,一直跟到爷爷家门口。爷爷问她要做什么,她噙着眼泪说:“好心的大哥,收留下我吧!”爷爷叹气说:“我拿什么养活你呢?老实说,米没一粒了,只有八只南瓜。”听说有八只南瓜,那女子的眼睛霎时放亮了,坐下就不肯走了。于是,那女子就成了我的奶奶。爷爷和奶奶懂得南瓜的价值,大约也是为了纪念吧,他们从此年年大种南瓜,一年比一年种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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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发表于1980年9月的《芙蓉》杂志上。作品书一问世,便因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圆融天成在社会上产生了重大反响,并于1981年获得全国第一届优秀中篇小说奖,成为我国新时期文学的一部重要作品。嗣后,因为叶蔚林先生的另一个短篇小说《龙须草帽》涉嫌抄袭,亦有作者撰文对《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发出质疑。本着对时代负责和对作者负责的态度,特找来俄国作家契诃夫的小说《草原》,同叶作比较研读。读完两部作品,感觉叶蔚林在构思作品时,也许受到过《草原》的某种启发,但故事是自己的,生活是自己的,语言是自己的,风格是叶蔚林所独有的,他用自己的人生体验写出了具有浓郁中国气味的一段传奇。今把《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编选进来,并附有相关的研究资料,以就正于各位读者。
编者
2016年5月
在中国,“小说”一词使用已久,最早见于《庄子》,《汉书·艺文志》说是“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小说的雏形是神话传说的简略记录,后来发展到《搜神记》一类志怪小说和《世说新语》一类志人小说,结构都很简单。及至出现唐人传奇,宋元话本,小说乃由粗具梗概变得枝繁叶茂起来。鲁迅指出:“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就是说,小说创作的自觉意识直到这时方始建立,结果是:小说有了中篇的规模,题材有所拓展,最突出的是情节性大大加强,而语言也趋于通俗,更富于表现力。明初《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制作,标志着古典小说趋向成熟;随着清代《红楼梦》的出现,达致巅峰状态。盛极而衰,紧接着,变革时代也就适时而至了。
宋元“说话”中有一类名为“小说”,指的是话本中的短篇故事,与我们现今使用的概念相去甚远。我们说的“小说”,实际上是晚近的舶来品,可以说,是由欧洲的小说观念再命名的。
在欧洲,小说发展的道路与我国大体相似,即由神话而传奇而故事,由短篇而中篇而长篇。至十九世纪,长篇小说十分鼎盛,致使黑格尔断言极限来临。及世纪末,现代主义小说很快出现,传统的主题和写法被打破了。其实,十八世纪末以前,欧洲小说的体式已经相当完备,只是小说(novel)之名迟至此时才正式流行起来罢了。
几乎与此同时,有了中篇小说(novelette或novella)的名目。中篇小说是中型的叙事散文作品,一般而言,以篇幅的长短划界,但因此也就有了相当的弹性,需要把所叙的事件的规模、时间长度、结构的复杂与完整的程度同时作为参照。绥拉菲摩维奇的中篇《铁流》,论结构,可以算作长篇;莫泊桑的《俊友》本是中长篇,意大利作家莫拉维亚却是把它当做注水的短篇来看的。
五四新文学运动把中国文学分为前后两截。语言由文言改为白话,表面上是语言层面的变革,实质上是一场带根本意义的文学观念的革命。胡适写《白话文学史》,所说的白话,仍是古典的白话,与五四时期语法相当欧化的白话很不相同。五四的小说,一、凸显文学的主体性,自觉性,叛逆性,个性解放与人道主义成为小说的主旋律;二、题材和主题有所扩展,社会问题进入小说,“神圣劳工”及知识分子形象组成了新的人物画廊。三、小说结构基本上是西式的,块状的,自由组合的,而非线性的、连环组接的传统章回体。除了思想观念,还有形式技法,都是现代的,面向西方,学习西方,而有了东方式的创造。
现代小说仍以短篇先行,几年后,中长篇相继产生。1922年,鲁迅的《阿Q正传》正式发表。以中篇的篇幅容纳了一个革命的时代,统摄了一个民族的灵魂,这确实是一个奇迹,尤其出现在新文学的发轫期。当时,郁达夫、庐隐、废名等都有中篇问世,但多流于粗浅。
……
近百年间,中篇小说从题材、主题、体式、技巧等各个方面,不断地有所开拓,有所发展。但是,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现象是,最早出现在现代小说史上的《阿Q正传》,至今仍然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比起二三十年代的小说来,当代小说虽然在叙述故事和刻画人物等手段方面,相对显得娴熟,但是艺术个性并不突出。首先,表现在文学语言本身,就缺少个人笔调;在现实生活中,长期的集体主义教育,使个人性受到遏制,或许是根本的原因。同时,语言也缺少优雅的气质,缺少精致,缺少韵味,这同长期推广“工农兵文艺”,以文学为政治宣传的工具不无关系;扩而言之,同汉语语境遭到破坏,同整个社会语言的粗鄙化有关。在形式上,中国小说满足于讲故事,讲究“好看”,缺乏西方小说的那种精神性,缺乏思想深度。
中篇小说的繁荣,从根本上说,有赖于一个民族的文化和文学的繁荣。道路是漫长的,但因此,前景也未尝不可能说是开阔的。单就现代小说发展来说,从五四到现在也不过一百年的历史,具有经典性价值的作品极少,而真正堪称优秀的作品也不会很多。在此,我们编选了这套“中篇小说金库”,旨在集中这类具有较高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的作品,以利于流播;反过来,也可以充作进一步滋养小说创作的一份泥土和养料。需要说明的是:其中有个别作品,编者并不认为属于最优秀的部分,但是不可否认,它们自问世之后在文学界和读书界中造成的影响,从文学社会学的意义上考虑,这也未尝不可以算作是一种“含金量”,因此一并予以收入。
“中篇小说金库”分辑陆续出版,希望得到作家、批评家、文学史家及广大读者的大力推荐,以确保它作为中国现代小说的一个文本系统的完整性。
本书选入叶蔚林的中篇小说《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白狐》等。
《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讲述“我”被推荐去省城上大学,因为没有盘缠,搭上一张木排。小说随之展开放排人盘老五、石牯、赵良等人的故事,贯穿了几十年的风雨历史。
盘老五年轻的时候,与财主家的丫头吴爱华情投意合,财主却把吴爱花许配给了一个长工。石牯与改改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恋人,却被大队支部书记李家栋、公社的刘组委等人活生生的拆散。放排人都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饱尝人生苦楚,即便如此,他们与命运反复较量,仍然无所畏,驾驭木排,登上险峰浪尖,昂首进入中流。
小说在大自然的背景中描绘人生的图画,突出诸多人物的人性表现,融会了哲理和诗情,从而焕发出美学的光彩。
本书选入叶蔚林的中篇小说《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白狐》等。其中小说《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于1980年9月发表在新创刊的《芙蓉》杂志上。小说一经发表,便好评如潮,后被改编成电影。书中还选入有关对叶蔚林的忆述和创作的资料,其中不少是由当年的报刊搜剔而来,堪称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