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胡杨
去新疆,第一个想起的便是胡杨。飞机在天上飞,我竭力看着地面,想从一派苍茫中找寻那种能让沙漠变为风景的植物。西边的太阳总在斜斜地照着地面上的尖尖沙山,那种阴影只是艺术世界的色彩对比度,根本与长在心里的绿荫无关。山脉枯燥、河流枯竭、大地枯萎,西出阳关,心里一下子涌上许多悲壮。
夏天的傍晚,终于踏上乌鲁木齐机场的跑道。九点多钟了,天还亮亮的,通往市区的道路两旁长着一排排白杨,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瓜果清香,满地都是碧玉和黄金做成的果实,偌大的城市仿佛是由它们堆积而成。来接站的女孩正巧是鄂东同乡,她一口软软的语言,更让人觉得身在江南。事实上,当年许多人正是被那首将新疆唱为江南的歌曲诱惑,只身来到边关的。女孩已是他们的第二代,他们将对故土日夜的思念,化作女儿头上的青丝,化作女儿指尖上的纤细,还有面对口内来的客人天生的热情。或许天山雪峰抱着的那汪天池,也是他们照映江南丝竹、洞庭渔火和泰山日出的镜子。客人来了,第一站总是去天池,就像是进了家门歇在客房。照一照镜子,叠映出两种伤情。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些古丝绸路上诗的遥想,有足够的理由提醒那些只到过天池的人,最好别说自己到过新疆。
只体会到白杨俊秀挺立蓝天,也别说自己到过新疆。
小时候,曾经有一本书让我着迷。那上面将塔里木河描写得神奇而美丽。现在我知道的事实是,当年苏联专家曾经否定这儿可以耕种。沿着天山山脉脚下的公路往喀什走,过了达坂城不久,便遇上大片不知名的戈壁,活着的东西除了一股股旋风,剩下的就只有像蜗牛一样趴在四只橡胶轮子上的汽车了。戈壁的好处是能够让筑路工的才华,像修机场那样淋漓尽致地发挥。往南走,左边总是白花花的盐碱地,右边永远是天山雪水冲积成的漫坡和一重重没有草木的山脉。汽车跑了两千多公里,随行的兵团人总在耳边说,只要有水,这儿什么都能种出来!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水就是生命。兵团的人说,胡杨也分雌雄,母的长籽生絮时像松花江上的雾凇。胡杨花絮随风飘散,只要有水它就能生根发芽,哪怕那水是苦的涩的。1949年毛泽东要自己的爱将王震将部下带到北京,作为新中国首都的卫戍部队。将军却抗令请缨进军新疆屯垦戍边并获准。爱垦荒的王胡子将他的部队撒到新疆各地,随着一百二十个农垦团的成立,荒漠上立即出现一百二十个新地名。在墨玉县有个叫四十七团的地方,那是一个完全被沙漠包围的兵团农场,由于各种因素,农场的生存条件已到了不能再恶劣的程度。农四十七团的前身是八路军三五九旅七一九团,进疆时是西北野战军第二军第五师的主力十五团,当年曾用十八天时间,徒步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奔袭上千公里解放和田。此后这一千多名官兵便留下来,为着每一株绿苗,每一滴淡水,也为着每一线生存希望而同历史抗争。从进沙漠起,五十年过去了,许多人已长眠不醒,在地下用自己的身体肥沃着沙漠。活着的人里仍有几十位老八路至今也没再出过沙漠。另有一些老战士,前两年被专门接到乌鲁木齐住了几天。老人们看着五光十色的城市景象,激动地问这就是共产主义吗。对比四十七团农场,这些老人反而惭愧起来,责怪自己这么多年做得太少。他们从没有后悔自己的部队没有留在北京,也不去比较自己与京城老八路的天大的不同。他们说,有人做牡丹花,就得有人做胡杨;有人喝甘露,就得有人喝盐碱水。
兵团人有句名言,活在自己脚下的土地上,就是对国家的最大贡献。新疆的面积占国土面积的六分之一,境外一些异族异教和境内少数有异心的人总在寻隙闹事。在那些除了兵团人再无他人的不毛之地,兵团人不仅是活着的界碑,更活出了国家的尊严与神圣。老百姓可以走,他们有去茂盛草场、肥沃土地,过幸福生活的自由天性。军人也可以走,沙场点兵,未来英雄与烈士都会有归期。唯有兵团人,既是老百姓又不是老百姓,既是军人又不是军人。他们不仅不能走,还要承受将令帅令,还要安家立业。家园就是要塞,边关就是庭院。兵团人放牧着每一群牛羊,都无异于共和国的干军万马。兵团人耕耘着每一块沙地,都等同于共和国的干山万水。一行人围着塔克拉玛干转了六干多公里,不时就能遇见沧桑二字已不够形容的兵团人,还能知晓一些连队集体家徒四壁的情形。很惭愧,我只在兵团农垦博物馆里见到他们创业时住过的地窝子。在昆仑山、在帕米尔高原、在二十一世纪前夜里,仍有这样的地窝子作为兵团人的日常家居人生归宿。兵团人笑着说,地窝子冬暖夏凉。兵团人笑着说,别人一不小心就将汽车开到地窝子顶上了。兵团人笑着说,维族人不会说公鸡,便将公鸡说成是鸡蛋妈妈的爱人。兵团人的笑让人听来,如闻霜夜雁歌、月黑鸣钟,大气磅礴、感天动地。兵团人长年生活在海拔两千九百多米以上的高山草场,没有蔬菜,极端缺水,毛驴从山沟里驮上来的水只能煮茶。就是兵团领导来,也没水给他们洗脸。吃的食物,除了茶水,无一例外地终年啃的是馕。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