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988年的选择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个分水岭。
几乎是一觉醒来,社会的价值取向发生180度的大转弯,无所不在的阶级斗争忽然就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发家致富和能挣会花。从“谁富谁光荣”到“谁穷谁光荣”,血流成河;从“谁穷谁光荣”再到“谁富谁光荣”,转这个弯只有痛苦、躁动和期盼,没有流血。
1988年。
1988年忽然就有了许多选择。
多少年了,面对命运,我们没有选择,只有服从,我们是“齿轮”和“螺丝钉”。忽然间选择来了,选择事关决策,检验我们的能力、识见和魄力,我们手足无措,我们惶惶不可终日。
我的许多当民办教师、代课教师和“赤脚教师”的学生,跑了,不再吊在教育这棵树上了。一些人跟着建筑队跑到新疆大庆,写写画画,当个半拉子管理人员。一些人跑到乡镇企业,给厂长经理涂脂抹粉兼跑腿。更有那胆识过人的,孔雀东南飞,跑到深圳掘“人生的第一桶金”去了。
我的1988年很烦心,我本人同样面临着跑还是不跑的选择。
1988年,有两个词依旧还有含金量,一个词是“计划”,另一个词是“分配”。粮票、油票、布票也还管用,粮票每月28斤,油票每月4两,布票每年一丈五尺。这些票证,1960年前后比什么都重要,是城镇户口拥有者的命脉,饿不死胀不煞的保证。到了1988年,肉票正式退出历史的舞台。粮票、油票和布票在“黑市”(自由市场)可以买卖,粮票已经贱至两毛钱一斤。布票也不很值钱了,一种无需布票的“的确良”(化纤织物)大行其道,鲜艳,挺括,可惜容易捂出痱子来。
1988年,计划经济的坚冰开始消融。人人烦躁不安,争着抢着从潘多拉的匣子里探出头来看世界,一边盼着摆脱穷神晦气,一边盼着组织上分配一个好工作,安排一个好位置。
1988年,我的人生面临选择。
1988年是我的教师生涯的第十一个年头。此前十年,文凭大热,各类补习班如雨后春笋,我的课堂每每爆棚,常常连走廊里都坐着听众。南风北渐,随着“下海”、 “万元户”等等新名词的涌现,我任职的海安县师范(教师进修学校)学生花名册开始缩水。浓缩的都是精华。坚持下来的学员都能拿到中师函授毕业证书,伸长脖子等转正,转为公办教师,捧一只朝思暮想的铁饭碗。
能不能转正,猴年马月可以转正,是个未知数。
干一行,怨一行。
我在海安县师范担任中师函授教研组组长。备课,上课,两年一轮,周而复始,了无新意。学员都是成年人,可塑性有限,享受不到桃李满天下的快慰。1986年春天,费尽周折请假,去南京参加江苏省作家协会第四届读书班,三个月,眼宽了,心野了,不想再过那种脚踏两只船的揪心日子,想调文化部门。出名要赶早。我已经不早了,我要赶人生中的末班车。
回老家跟父亲商量,父亲不以为然。父亲一辈子做教师, “文革”期间被斗得七荤八素。父亲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放着师范学校的老师不做,去做什么半吊子文化人?
我也犹豫。三尺讲台给了我足够的人生自信,到一个鱼龙混杂的所在,与吹拉弹唱为伍,是不是自讨苦吃?那年头我还年轻,喜欢唱歌,唱《雪城》主题曲:“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我不知道哪个更圆,哪个更亮。”
吃饱了撑的,撑出酸味来了。
1988年,我的许多学员,曾经的同学,还有同事,面临着一生中最为重要的选择。这一选择,不只影响他们自己的人生轨迹,更改写了远在八千里之外的少数民族子女的人生轨迹。
赴云南省宁蒗彝族自治县群体支教。
后来的日子里,国务院两度予以表彰。
那时候还没有“群体支教”这个词条,那时候叫做“协作办学”。
协作办学的媒介是木材。
计划经济时代,木材是和钢铁、煤炭和水泥一样紧俏的“战略物资”。我插队的那几年,人民公社社员的钉耙锄头镰刀上要用杉木煞,买不到杉木,有钱也买不到。正赶上“学大寨”,平整土地,搞“方整化”,地里扒出沤得灰黑的棺材板,做煞做粪桶。棺材板大多是杉木,董永卖身葬父,拿自己的100多斤给死去的父亲换一口薄皮棺材,那大约是一口杉木棺材。不可能是金丝楠木,更不可能与黄肠题凑有牵连。
祖宗留下的最后一点遗产,救了我们这代不肖子孙的急。我们用棺材板打制学桌板凳,甚至有用棺材板做锅盖做蒸笼。救急不救穷,棺材板毕竟盖不了房屋教室。我们发明了“三合土”替代水泥,芦柴替代钢筋,浇筑立柱、过梁、檩条、门框和窗框。用今天的标准看,这种房屋从落成之日就是危房。好在那些年号召备战备荒,人都有革命警惕性,一有风吹草动,老师自会领着学生往外跑。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