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守夜
寒冷的风吹醒了我，我轻轻地挪挪身子，碰倒了脚下的烘笼，这才回过神来：不是在家里的床上睡觉，是在新华书店门外的一大堆木头上。我们在这里守大字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这才觉得背痛、脚麻，睡的都是一些圆木头，虽说下面垫有一些大字报，可一点作用也没有。我伸了伸脚，坐起来，拨弄我的烘笼。里面的火还有一点，可能很难维持到天亮。大家都睡得很死，只有风吹大字报哗哗的声音，隐隐约约可见被风吹起的大字报在翻飞。
没有一点灯光。
我们这里没有水电，火电电力不足，电灯只有一条红丝线，有时就纯粹是个摆设。这时候，路灯早已熄了。十点半钟，全县唯一的宣传工具，县广播站的广播结束，接着就是熄灯。看着一片漆黑的街道，沿街一排排黑乎乎的大字报专栏，不时飞起的大字报在昏暗中闪出一道黑亮的光。我害怕了，推了一下旁边的小琴。她吭了一声，又睡了。
今天，小琴告诉我，张囡她们在讨论看护大字报的事，说是要来守夜，不让我们年龄小的来。前几天夜里，总是有大字报被撕，有人搞破坏。要抓住这个人，可能还有一场战斗。看护大字报，是这一代年轻人的责任。我们两个是自己来的，有战斗我们也要参加。他们也没法，人都来了，只好让我们两睡在他们的中间。有他们几个大的在外面，我们也就踏买。
大家都睡着了，是不是有坏人出来？我想去看看。拿出电筒朝远处照了照，没看到什么。手电筒的光一下照到街对面的大字报上，一幅漫画，一个人正拿着一棵绳子往脖子上套，伸出长长的舌头，红红的，我觉得他就要走下来了，实在可怕。上面还有一句话：“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何清死有余辜。”何清这个名字我知道，是个吊死鬼，我在前天见过的死人。
前天从学校出来，一手、一脸、一身都是墨，这是在学校写大字报弄的。我从来没有写过毛笔字，学校没有要求我们写，说是要四年级才要求写，我们三年级的，只要求写钢笔字。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红小兵就是要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没写过也要写，就像写钢笔一样地写。我找了一篇传单，上面的标题是“打倒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抄了半天，才写几个字。只好找小琴、母儿他们一起来抄，最终还是分着把它抄完了。抄完后再把三人抄的剪下来，贴在一起，尽管像瞎子补的衣服一样的皱，我们还是写完成了。大家看着一脸一身的墨，非常高兴总算完成了一件大事，我们也能写大字报了。
完成了一天的学习任务，刚出学校，见好多人在跑，说是那边有人吊死了，大家去看看，我们也跟着冲去看。跟着人流跑到了，在电影院旁边，一个低矮的小木房外，围了许多人。我觉得很奇怪，这里有间房子，还有人住，我们经常来看电影，从来没发现。人很多，在那里嚷着，有人说：“把他放下来！”人是在门背后吊死的。大人们说，也不知是怎么搞的，这么矮的地方也能吊死人。要死什么地方吊不死。昨天不是还看见他好好的，为什么要死？可能是有什么问题。会不会就是门外墙上大字报写的问题？问题不大不小，他家有人在台湾，大字报上面写着“里通外国”。被写大字报的人多了，他为什么要死？那就不一样了。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我挤到前面看大字报，他的确是坏人，上面写着，他有好多信件，都是从台湾来的，前天抄他的家，抄出来的，这样的坏人该死。现在，他就摆在那里，大家都围看，也没人管。其实，他是不是已经死啦？也许还没有，我想过去看看。现在只能从人缝里看到他的身体，没什么可怕的，就是一个人睡在那里。我还是害怕，我从来没有见过死人，更不要说吊死的人。说是吊死的人舌头要长长地拖出，脸是乌的，可怕得很。我和小琴、母儿，我们三个商量，大家一起过去看，谁也不许走在后面。刚走两步，小琴不走了，她害怕，不看。我们怎么说她也不去。最后我和母儿一起挤进人群，走近看了一眼。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就跟睡着了差不多，根本没有伸舌头出来，只是那张脸是铁青的。为什么不送去医院抢救，也许还没有死。也没有看见他家的人，没人来管他。我们看了一眼，赶快走开。大家看了一阵，也纷纷走了。人越来越少，我们也赶快回家了。后来是怎么处理的我也不知道。
今天晚上在这里，又看到这个吊吊鬼的大字报，我想他可能还在那里躺着没人管。我越想越害怕，赶紧挤到小琴的背后，想赶快睡着。哪里睡得着。只有叫醒小琴。小琴听我说对面有吊吊鬼的大字报，要我用电筒照给她看，她这次一点也不害怕。她看了吊吊鬼的大字报，突然对我说，不好，我看见前面有个人在那里！在哪里？我急着问。就在前面一个大字报专栏的下面。我们赶快叫醒了母儿和张囡他们。大家一听我们说的情况，都紧张起来，一个个都是一副参加战斗的样子。夜黑黢黢的，隐隐可见大家严肃、紧张的脸在晃动，听得见的是大家的呼吸声和风吹大字报飞起的哗啦啦的声音。张囡他们商量后，决定全体出动侦察。她对大家说：“大家把烘笼都放在这里，带好电筒，跟我走，听我的命令。”
我们紧张地、蹑手蹑脚向前走，完全是一副侦察兵的样子。很快我们接近了目标，看清了对象。的确是一个人在那里，靠着墙根躺着，他好像是发现了我们，站起来，整理东西，很快提着个袋子，要走的样子。张囡小声地告诉大家：“跟着他！”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