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生叔的下葬地是凤形山脚,是我们的一处祖坟,坐北朝南,视野宽阔,前面有出路,背后有靠山,两边有“扶手”,周围树木繁茂,水源流长。
一番祭井、下枢台。我和后归嫂、嘉仪,还有抱着孙子的后龙嫂,一一跪在坟前,等待道师抛出罗盘米。罗盘米俗称衣食米,是死者给子孙的最后一次赏赐,预示今后子孙有吃有穿,衣食不愁。扯着衣服,抛下来的罗盘米,一粒一粒,雪白雪白的,从高空落下。我捧着,感到生命的重量。拈了几粒米,往嘴里一放,轻轻地一抿,一丝微薄的清甜与米香,立刻让我感觉到童年中那些鲜为人知隐秘的欢乐,有那么几秒钟,在我的眼里慢慢地涌起一股微热。
站在山腰,回望送葬离去的队伍,老的老,少的少,七零八落,溃不成军。近千口人的村子,只有不到五六十人的送行队伍。十六年前,奶奶走时,那送行队伍的壮观,和现在比起来,让人感到心情甚是落寞。我知道,现在的乡村,已不是原来的乡村了,人去楼空,物是人非。我不知道,草生叔在这里,会感到冷清和寂寞吗?
出殡回来,吃了饭,大家四散离去。
村子里一下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做法的道师还在,他们还要为草生叔敲打一番,祈祷一番。那座富丽堂皇的纸屋已早早地抬到晒谷坪里,屋里放了笼箱、钱柜,也存放了很多的纸钱,四周齐齐地都堆放起干柴。我和后龙嫂、后归嫂加上我母亲四个人各自手执柳枝分站在四个方向,等大火烧起时,就围着纸屋转圈跑,一边口中呼喊,一边手执柳枝驱赶其他小鬼,免得草生叔在那边收不到房屋和钱财,寄人篱下,生活没有着落。
正准备引火时,后归哥的儿子嘉仪从他家的烤烟房里跑出来,瘦小的他背着一大包黄亮亮的卷烟,他一点儿不心疼地把一大包卷烟投进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后归嫂看到,一点不怪她的儿子,她说,嘉仪晓得草生爷爷临死也没买到烟,他要让他在那边抽个饱。
道师在烧纸屋时先是口中念念有词,手舞足蹈,然后杀鸡放血敬神。玉田叔明明是抓了两只鸡来的,有一只鸡不知什么时候飞跑了,四处遍寻不着,真是怪呢。有人就说,是不是鸡自己跳到纸屋里去了,那就让草生叔吃了烤鸡算了。正说着,鸡从纸屋中一下跳了出来,有人说草生叔肯定是生了气了。
当秋蔸子打扫草生叔的卧室时,竞发现白白的两床棉絮没有用过,还有一把明晃晃的柴刀也是闪着光。母亲对秋蔸子说不用烧可以拿回家用,秋蔸子却坚持要烧,烧给草生叔。秋蔸子只拿了那把柴刀回家,他说现在这样的柴刀很少了,尽管现在也不用上山砍树剁柴,但是每年清明扫坟是排得上大用场的。
秋蔸子说,草生是一辈子从不上山扫墓的,也用不着这把好刀。这倒是真的,大家都记得清明时节草生叔从不和大家一起上山挂青,就连他爹娘坟前他也从不去点个香烛烧几沓纸钱垒一杯黄土。为这事,玉明大伯都骂过草生叔。草生叔也没回嘴,也没说缘由。
丧事办完了,德生叔跟大家通报说拢共凑到了两万一千八百元,除去一切开支,还剩下两千四百元。接下来,几个玉字辈的叔叔一合计,说草生叔的爹娘几十年了都没有立个碑,加上草生叔自己,就立三块小一点的毛碑吧,钱基本凑合。
大家都说好。大家都说丧事办得也很完满呢。
办完丧事的时候,想起我们一大家子的长辈只有四叔、父亲、九叔和晚叔等四个老人了,很是落寞和伤感。父亲这一辈在族谱上都是玉字辈,大伯玉明喊明生,二伯玉堂喊堂生,三伯玉石喊石生,四伯玉悟喊悟生,五伯玉草喊草生,父亲玉甲喊大生,七叔玉节喊节生,八叔玉宝喊宝生,九叔玉容喊容生,晚叔玉丁喊丁生,等等。我不知道,为什么都要喊作生,也许是懂得生之艰辛的缘故吧。
天地间,有生有死,有枯有荣,死既必然,生何以为?草生草灭,花开花落,风停雨住,云开日出,一切都将还归平静的生活。
有人说,草生叔走了不一会儿,里面院子后发佬家就生了一个带把的孙,一大家子人欢天喜地得不行。一个人走了,一个人又来了。走的走,来的来,这世界就是这样——昼夜交替,寒暑更迭,自然更新,阴阳日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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