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过去了,我们依然没有拿到步枪。要是你看到战争委员会所在地墙上成排的洞隙——步枪齐射留下的弹孔,各色法西斯主义者都在墙前被处决——你就会明白在阿尔库维耶雷所目睹的一切。前线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伤员很少。最令人兴奋的是看到法西斯的逃兵,他们被人从前线转移至此处看押。在这里,许多和我们对阵的部队根本不是法西斯,他们不过是些可怜的新兵蛋子,战事爆发时他们正在服役,只是由于害怕而不敢逃跑。时不时会有他们的小股部队冒着危险向我方投诚。要不是因为许多士兵的家属留在了法西斯管控地区,毫无疑问会有更多的人这样做。这些逃兵是我平生第一次亲见的“活生生的”法西斯主义者。我感到很惊讶,除了身着卡其布外套以外,他们看起来和我们并无二致。来到我们这里时他们总是一副饿鬼的模样——考虑到他们在无人区四处躲藏了一两天,变得饥肠辘辘实在是再自然不过,可总是有人以胜利者的姿态把这当作法西斯部队正在忍受饥饿的佐证。我见过其中一个逃兵在农舍吃东西的样子,那场景其实颇让人心酸。那是一个20岁左右的男孩,高高的个子,脸上尽是风吹引起的冻疮,穿着破旧的衣衫,畏缩在火堆前捧着一锅食物狼吞虎咽。与此同时,他的眼睛不安地扫过站在周围看守他的民兵。我想他仍然难以断定我们是否真的是凶残嗜血的“赤匪”,担心自己一吃完饭就会被拉出去枪毙。看守他的士兵荷枪实弹,不断轻拍他的肩膀好声劝慰。有个日子令人难忘,那天一下子有15名逃兵被押到这里。有个人骑着白马走在前面,以一副胜利者的模样领着逃兵们经过村庄。当时我设法拍了一张颇为模糊的照片来记录这场景,可后来照片却被人偷走了。
我们到达阿尔库维耶雷的第三天,步枪终于运到了。在骡厩里,一名面容粗犷、脸色深黄的中士把枪分发给我们。看着手里的武器,我既惊讶又失望。那是一杆1896年产的德国毛瑟枪——已经使用超过40年了!枪身锈迹斑斑,枪闩不好使,木质枪托也断了。我望了一眼枪膛,里面已然生锈,难以使用。大多数步枪都这般不堪,有的甚至更加糟糕。也没人打算把最好的武器配给懂得如何使用的人。这批军械里面最好的一支步枪出产不过10年时间,却发给了一个15岁的小毛孩。这家伙蠢笨得很,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娘娘腔。那位中士花了5分钟时间给我们做了“指导”,包括如何为步枪装弹以及如何把里面的子弹取出来。很多民兵之前从没摸过枪,依我看,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瞄准器是派什么用场的。我们每个人分到50发子弹,然后就排成队伍,整装背包,开赴3英里外的前线。
我们这个百人队伍其实只有80个人和几条狗,艰难地沿着道路曲折前进。每支民兵队都配有至少一条狗作为队伍的吉祥物。和我们一起行军的那条可怜的狗身上烙着大大的字母“POUM”,它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外表有些许不妥,一路上总是躲躲闪闪。队伍排头的红旗旁,壮硕的比利时指挥官乔治·科普骑着一匹黑马。在他前面不远处,一个来自民兵骑兵队的年轻人——骑兵队的人都给人满身匪气的感觉——骑着马来回欢腾跳跃,每逢上坡时便策马快跑,在高处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西班牙骑兵队的上乘马匹在革命时期大部分被征用,分派给了民兵们,而民兵们所做的就是骑着骏马把它们累得半死。
道路在暗黄贫瘠的田地问蜿蜒,农田自从去年丰收以来便无人耕作。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位于阿尔库维耶雷和萨拉戈萨之间低矮的齿状山脊。眼下,我们正在接近前线、炸弹、重机枪和泥浆。内心深处,我感到恐惧。我知道前线目前还是一片宁静,但相比于周围大多数人,我的年纪已足以让我清楚地记得那场大战w,尽管当时太小未能参与。对我而言,战争意味着呼啸的炮弹和纷飞的铁片,更意味着泥泞、虱子、饥饿和严寒。有趣的是,我对严寒的畏惧远甚于敌人。在巴塞罗那期间,那份对寒冷的恐惧始终困扰着我。我甚至会在夜晚惊醒,脑海中浮现出阴冷的战壕,在可怖的破晓时分整装待发,扛着结霜的步枪长时间放哨,冰冷的泥浆漫过靴筒渗进来。此外,我承认每次看着同行的人,心头也会萌生某种恐惧感。你简直难以想象,我们看上去是怎样的一群乌合之众。我们散漫地前进,走了不到两英里,后排的家伙便已掉队,连羊群都比我们更有凝聚力。队伍中有一大半所谓的男人还只是孩子——我是说,他们是真正的孩子,最大不过16岁,然而一想到最终将抵达前线,他们都倍感兴奋快乐。随着距离前线愈来愈近,孩子们在队伍前挥舞着红旗,开始呼喊口号:“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万岁!”“法西斯主义者是娘娘腔!”——口号的本意是想激发战斗热情,起到威慑敌方的作用,可这些孩子稚嫩的嗓音听上去就像是可怜的小猫叫唤,令人感到悲哀。这群衣衫褴褛的孩童拿着不知如何使用的老旧步枪,而他们居然是共和国的保卫者,这实在令人骇然。我记得自己曾一度怀疑,如果有法西斯战机飞过我们的头顶,飞行员是否会俯冲下来用机枪对我们一阵扫射?相信即使从高空俯瞰,飞行员也会看出我们不是真正的士兵,根本无需多此一举。
走到齿状山脊后,我们向右拐上岔路,在山侧一条蜿蜒的狭窄骡道上攀爬。西班牙这片区域的群山外形奇特,呈马蹄形,山顶平坦,山坡陡峭,底部一直延伸至幽深的峡谷。除了矮灌木和石楠,斜坡高处寸草不生,到处都是凸出的白色石灰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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