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
中秋节前一晚,我们到朋友家去做花灯。一卷铁线、一些彩色的玻璃纸,加上胶水、剪刀、洋烛等等,这便动手做起我们的花灯来了。有人做蝴蝶;有人做老鼠;有人做一个小圆桶,然后他说那是一个车轮包;有人做一只蜻蜒,因为头垂了下来,所以说那是一头忧郁的蜻蜓;有人做了半边的飞虫,扎上各种彩纸,然后用一根棒把它竖起来;有人做公主的小帽;至于我,我做一头犀牛。等到大家都做好了,便给花灯点上洋烛,然后关上电灯。在黑暗中,七八盏花灯透出的亮光烘亮了我们的脸。不过是简单的彩纸和铁线,却可以做出一些发光的东西来。这些人造的动物,静静地伏在那里,内心有一支洋烛在燃烧,透过外面彩色的玻璃纸,让我们看到那闪耀的心在动。夜深了,偶然,一盏花灯的洋烛燃尽,花灯的垫底燃烧起来,花灯主人便连忙扑熄它,而其他人就唱:快乐诞辰……
中秋节晚上,我们到维多利亚公园看花灯。草地和小丘上,到处坐满了人。人们坐在草地上,把花灯挂在树的枝头,在身旁用洋烛围一个圆圈。有时,有人用盛可乐的纸杯覆在洋烛上,于是这平凡的东西也焕发起来了。人们坐在灯和光的中央,吃月饼、喝酒、谈话。人们在灯旁边走过,像我们,欣赏肥胖的鱼灯、飞机和坦克车、或者是一头被人牵着走的乌龟灯。人在灯光间穿梭,整个山头点点的光因为人影掩映而忽明忽灭。我们说明年要再做一些更大的花灯带来。坐在路旁的铁栏上,看有人用气球放起一盏花灯,渐升渐高,渐去渐远,它终于成为天上的一颗星星,久久停在那里,我们走远了还回头,担心这星星会掉下来……
(一九七四年十月)
竹琴
家中有一个竹琴,是朋友送的。是一截巨大的竹筒,中间开了洞,上面拉上几根弦线。我不知可有这么大株的竹,因为是手做的琴,所以美丽得很朴素。
我童年时在以竹为名的乡下住过,也没见过这样的竹。而且现在由做的人拉上弦,弹起来就可以听见悦耳的声音。懂得的人用手按着弦线,熟练地按抚它,它就唱出整首歌来了。
可惜的是,这琴落到我手中不久,就断了一根弦。而因为它的构造比较复杂,要探到里面去才可调回那弦,所以就这样给搁下来了。我说了一次又一次要修好它,正如我说了一次又一次要写应该写的信、做应做的工作、办妥琐碎繁杂的事务一样。
那真是一个美丽的竹琴,任它那样搁置在那里是可惜的。我尝试拿起来,但修理是那么困难,好像教一个外行的人没法探手进它的心里。它的弦坏了,我又没法换上另一根弦,所以它就变成没法弹奏出音乐的琴了。
这真是可惜。我就只是任它搁在那儿。它像一尊雕像、一株罗汉松或是一根印第安人的图腾柱地竖在那里。任它有这么美丽的外貌、美好的素质,就是没法发出美丽的声音来。
有人说:“这样也好,竖在那里,像一件现代艺术品!”许多现代艺术品都像弃置的用具,但我宁愿它可以在人手里发声。何况坏了的一根弦卷起来,令人感到像有一个伤口在那里。
我从天后诞带了几个纸风车回来,五彩缤纷的,就插在这空竹筒的宽口中。这朴素的雕塑有了一点颜色。它的伤口插上这多彩的装饰。当风一来,纸的风车瑟瑟转动,它像在絮絮说话,它仿佛也开始瞳得遮去哑默难言的烦忧。
(一九七五年七月)
米
看见一些米粒溅在地上,混和着灰尘。尽管这样几粒米,可能不值什么,但也许因为那颜色,也许因为自小的观念,总是觉得,米粒是不应混和灰尘的。
就像许多别的事情一样,我们现在是多见煮成的饭,少见原来的米了。我是记得米的。童年时常到一个亲戚家去,那儿是个米铺,门前的木桶中盛着米,一个个小丘似的。偷偷把手插进去,有一阵爽快的清凉。铺中四壁叠着盛满米的麻包袋。偶然有一个空间挂着开张时人家送的贺镜。在这四壁叠满麻包袋的铺子中,坐在脚碰不到地面的高凳上,听着主人家的太太认穷,不过我们知道那亲戚其实富有。那时候,米就是财富了。
还有就是,童年时蹲在母亲身旁看她洗米,那样两手合起来磨着米。可见由米煮成饭,也不是容易的一回事。近年来电饭煲等普遍了,种种生活方式的改变,我们也离开米愈来愈远。年纪大一点的人,才会说我们不知道当日香港沦陷时,要找一包米是多么的困难。
米的故事,也是最平常最基本的故事吧,张爱玲《留情》的主角姓米。与其说它说的是爱情,不如说是现实生活。
最近看黑泽明的《没有季节的小墟》,也有一段米的故事。小职员告诉同事过去怎样骗米:“弄湿了饭锅,走去请人家称一些米,讲价后不买,把米倒回去。这样走多几爿米铺,就够一餐饭了。”后来他同事看见他被恶妻欺侮,替他不值,叫他把她赶走,他反而生气,要打他的同事了,他说:“骗米那样的日子,也是她跟我一起挨过来的。她就算有诸般不是,他凭什么要我赶她走?”像米一样平凡,像米一样实在的一个故事。
(一九七六年一月)P4-9
2013年1月也斯去世的时候,在香港不止是文化界,而且是整个香港社会都惹起了一番的震动。到了今天终于整个香港这个一向对于文学,对于诗比较冷漠的一个社会,回过头来认识到了也斯的价值,认识到了文学之于香港,它应该有的一个本来的地位。
——梁文道
我觉得也斯不只是诗人,不只是文学家,他对整个香港文化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尤其是对香港文化的本土认同的影响是非常大的,这个作用跟很多政论家、文化批评学者靠呼吁、立论不一样,他真正用作品奠定了文化认同基础。没有文化作品,再怎么鼓吹香港有本土文化有文学,都是没用的。他实实在在地在用诗和小说、跨界的艺术等奠定香港文化。
——廖伟棠
读也斯先生的散文,会让人有突然不再眼瞎的醒觉。他的学识、谦逊、爱港的拳拳之心,让他能看清香港诸多文化问题的答案。也斯先生,这位香港的后来者、集大成者,靠一己之力的摸索,走上了一条包罗万象的写作之路,即试图把观察和思考,用意味幽远的诗意永远锁牢……
——黄梵
倘不是也斯的《山光水影》,在人影匆匆,泛眼的风光里头,香港的许多面貌,恐怕也不是人们视而得见的。也真不知道也斯是如何办到的,他把香港的山水,都放到恰当的位置,其美,其丑,其不美不丑,,似乎又各尽其妙,就连不那么美的,也能引起人们的游兴逸致。
——戴天
坐在这面窗前,想着那面窗子。明天还要回去,收拾留下的书本。住了十年,中间离开五年,还是记得那窗外面山上一列绿竹,在风中温柔摆动,翻出白色闪光。不过是一面小小的窗子罢了,看着那些光影,倒是写了许多字。后来离开了,看到更多壮阔的山水,遇到更多动人的事物,提起笔来,却总想等到一个比较安定的时空再写吧。回来了,推着木头车,把一袋袋书从邮局搬回家,来回走了一趟又一趟。书本挤在透不过气的空间里,随回南的天气潮湿,无奈地皱眉。现在我抱歉地拭干净,望它们不再辛酸。我看着书本的伤痕,想它们也像人一样,会遭遇濒于死亡的衰竭,需要一段时间才可以逐渐康复。几年生活的不安定,失去的东西太多,也没有强求事物的心素,只剩下这么一堆书,也难保不沾灰尘,要用力拭拍,在阳光下晒它几天。隔了几年再回到窗前,还是觉得那片绿色是熟悉的。我们也曾经爬上巍峨的山头,我们也曾经对着汪洋打开胸怀畅谈呢。妇人们把水泼出去,路上蜿蜒流动着青山,我们看到了么?我们愿意细看么?鸟儿吱吱乱叫,木头车辘辘转进小巷。改变太多了。搬空了书籍的墙壁,令我想起髹墙的朋友们。地板都垮松了,纵横留下许多痕迹,记得每一个在摇椅上坐过的人。把盆栽从窗框上解下来,窗子露出本来朴素无求的面目。竹叶青青的晃动,却已变得稀疏了。山边盖了木屋又拆去,损了满山青绿。室内也变狭小了,夜晚看书的时候,没有安坐的地方,有了更多蚊子和虫儿,书本也难以细读,都挤在一起,要找的也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因为过去模糊不清,未来也变得不能确定,浮浮泛泛的,好似虚悬在许多重重叠叠的时空里,看着那一点绿色,欲说还休。那些感觉,是真的?是假的?我们曾看见青葱烂漫,变成浩瀚的高山,又见它在悠悠的日子中,一分分受侵蚀。从高山俯览,可见连绵的全貌,但漫游的时候,一草一石何尝不足以细看?许多单独的点,在回想中串成线条与色面。这是想像中的风景?是因为失去一丛浓密的青绿,失去一些过去的记录,所以虚构出来的?然后有一天,在酒馆里,朋友递给我一个棕色纸袋,打开来一看,里面尽是当时坐在窗前写下的字。重读一遍,竹头木屑里,隐约似有昔日的山水城市、日夜光影。剪裁一番,也许可以把过去和现在连在一起,可以代替我的沉默说话?旧稿编成新书,眼前尽有呛鼻的灰尘,变幻莫测的气候,但愿怀念的山川人物常青。
文学家也斯(山光水影/序)
黄梵
读也斯先生的散文,会让人有突然不再眼瞎的醒觉。此前我读过他的《在柏林走路》一书,他的学识、谦逊、爱港的拳拳之心,让他能看清香港诸多文化问题的答案,其时人已在德国。他盛赞德国时,很难不想到香港文化的欠缺。就连在图宾根参加“闻一多研讨会”,也带给他世界主义的感触:“异乡的评论和演绎令我们反省:很难再狭隘地说只有中国人才懂中国文学,反而应该珍惜跳出狭隘观点的交流……”他似乎命中注定,要成为矫正香港文化的一代先驱。他早年是对夏宇等台湾诗人产生了影响的香港诗人,其第一本诗集署名梁秉钧。关于他的诗,于坚去年在南方都市报上写过一篇夸赞文章,他内疚先生这么好的诗,他竟“发现”得这么晚,他俩本该一见如故。德国比中国大陆更早发现先生诗作的好,继邀请北岛、顾城、杨炼、舒婷之后,德国国际文化交流署把发现好诗人的目光,转向了先生。上述《在柏林走路》一书,便是先生那次作为诗人受邀访德的成果。考虑到诗是先生早年创作的核心,我用诗的眼光看待先生后来的散文写作,也就合情合理,并不为过。打个有点抽象的比方,诗之于先生其它体裁的写作,犹如泛神论者的神之于万物,哪怕捡到一朵落花,他们也会对潜入了落花的神性恭敬有加。
诗是先生散文中看不见的灵魂,这本《山光水影》便是极好的例子。如果说这些短文的精短,不只是因为报纸专栏篇幅的限制,也取决于这些短文具有的诗心,一定会有人质疑我。但我想说,这些短文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先生选择了一种诗性语言,这种语言的根本智慧在于克制,和对悖论的迷恋。“小岛睡了。小岛并没有睡。那些躺在门前帆布床上的人静了,但还有我们,还有这场凌晨三时半的雨。”(《长洲,凌晨三时半的雨》)“对事物知与未知之间,生活一切还不曾固定下来的那些光阴是最美的,但也是最充满焦虑的……就像这个雾的故事。”(《雾》)“没有事情是完美的,当风在外面怒吼,而这是你在黑暗世界上唯一的营,你会珍惜枯枝的火光、吵闹的笑语。”(《风中的营》)先生善于把事物的两面拉入短文,同时打开正反,来产生悖论似的妙趣。这不是无关宏旨的策略,恰恰是先生从诗继承的最妙的思维,使得他总能看见事物的“另一面”。“另一面”之所以被人们忽视,是因为它不只是客观物象,身临其境也未必能看到。这“另一面”来自诗人的主观凝视,若无一颗比常人深的诗心,“另一面”就会雁过无痕。在《晒太阳的方式》中,先生不会略过正常晒法,但人群中隐着一个少女的胆怯晒法,也没逃过他那双被诗训练的眼睛,“双脚却是暗灰色,那是因为她穿了丝袜……这双灰暗的腿,像两头臃肿而犹豫的野兽,试探地爬上前面低低的铁栏,举起头,笨拙地转动,初次尝到阳光的滋味。”在《早上的事》结尾,先生写道:“我忍不住想:我这样体谅机器,机器也会同样体谅我吗?清风哗笑着在我头顶经过。”诗心不止令先生始终难舍事物的两面,使他看得更远、更多,也让他心有旁骛。
先生着力旁骛的,当然是充满诗性的语言。细品先生的散文会发现,他的散文多数是逐句追随出来的,后一句追随前一句,前一句的节奏、语感、意象,都成为后一句的向导,文章意图并非事先预设,是依靠语言逐字逐句完成的一场发现。读者不得不跟着他的视线一起寻找,没有找到之前,读者会把文章主旨寄托于结尾。先生安排起结尾来,颇似美国作家卡佛,并不在乎读者索要的重要“意义”,常靠平淡无奇将意义悬置,令传统读者不太适应,如《路、房宇、海水》《一杯热腾腾的东西》《雨》等。这种顺应语言寻找之旅的写法,当然来自诗歌,也使散文不再变得一模一样,因为语言的每一次摸索前行,很难走同一条老路。语言通过摸索,既丢失了规整、一致,也造就了散文多样的面貌。比较《一团面粉》《烂头东北》《路、房宇、海水》等,可以看清它们大不相同的外貌,都来自对语言的尊重和顺应。记得大陆有人曾向我抱怨先生散文的“驳杂”,是的,这本《山光水影》与我读过的另一本《在柏林行走》,确实不像同一人的作品,但我对“驳杂”的看法大不一样。“驳杂”恰恰揭示了散文有更广袤的新疆土、新可能,也让读者懂得,美的创造不是中规中矩的一劳永逸,美是需要不断越界的创举。如同台湾散文大师王鼎钧已把小说、戏剧、诗歌悉数化入散文,先生也让他的一些散文具有小说的形貌,比如《一团面粉》《夜行》《圣诞卡》等,但抵达的来路与王鼎钧先生很不一样。大概王鼎钧先生早年的诗,远未有也斯先生诗的成就,前者的散文就不太仰赖语言的敏感摸索,前者靠事先深思熟虑的思考,创造了许多绝妙的说法。我在纽约与王鼎钧先生聊天时,蓦地意识到,他那些说法已先于写作存在,他驾轻就熟,写作时信手拈来。但也斯先生的思考方式,更像一个诗人,一切思想和意味,都仰赖写作之中的语言摸索,正是复杂诗意的驱使,令先生的散文有了更开放的“驳杂”,也令先生写得出所有的体裁:诗、散文、小说、评论、论文等。我也读过先生的小说集《养龙人师门》,从诗人的角度去理解,便有着更丰沛的说服力,那是诗人小说,里面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都充满诗的意味,都来自语言克制的恰到好处。先生以这样的诗心写了半个世纪,也该令有心人了解他文章的魅力所在了吧?!
也斯先生的文学事业和身份,更适合用一个笼统的词“文学家”来概括,与当代津津乐道的“诗人”“小说家”“散文家”“评论家”等专家概念,格格不入。他的写作完全不受专业划分的束缚,这让我想到每种文化总会旁逸斜出,贡献几个类似的人物,他们意志强大,能力超强,不甘一生做某个体裁的专职奴隶。法国有考克多,美国有沃伦,阿根廷有博尔赫斯,他们都因其丰富的内心,不肯舍弃任何一个体裁。也斯先生身处香港这个“倾侧了的社会里”(也斯语),却做着和他们相同的事,那血淋淋的精神冲撞,可想而知。也许恰恰处于做文化事倍功半的社会,有心人更能感到诗的必要,因为诗是一切文字美感的源头,惟有它,不会乐于接受商业理性的控制。就诗的本性来说,诗是一种脱离设计的迷思、想象、浪漫、情感,很难成为现实主义文体,先生善用它来写散文,就会在人迹稀少的个人与社会之间,找到重新发现、想象和命名的自由。这是沃伦、博尔赫斯等人写作历程中的真实故事,也是藏在他们多种体裁写作中的共同秘密。也斯先生,这位香港的后来者、集大成者,靠一己之力的摸索,居然殊途同归,和上述境外前辈一样,走上了一条包罗万象的写作之路,即试图把观察和思考,用意味幽远的诗意永远锁牢……
2015.10.3.写于南京六合里
也斯的《山光水影》,使读者在人影匆匆、泛眼的风光里头,看到许多人们视而不见的香港面貌。他把香港的山水,都放到恰当的位置,引起人们的游兴逸致。他对香港这城市怀有一份深厚的感情,自童年时代从近乎乡村的黄竹坑搬到北角,也斯便处处留神。
香港这座城市的街道、人群、山水、光影、颜色、欢乐与哀伤,构成了《山光水影》一书的内容。
从这本书中,我们可以读到香港的曲径、香港的态度、香港的声音和香港的山光水影。著名华文作家梁文道先生说:“当我回到香港,想要迅速地重新认识这个我出生的故土的时候,我发现也斯给了我一条很独特的门径。他是今天华文世界最好的作家之一。”
在人影匆匆,泛眼的风光里头,香港的许多面貌,并不是人们视而得见的。也斯却把香港的山水、人物,都放到恰当的位置。他常常从平凡的生活中发现深意,形诸创作,自有不凡之处。《山光水影》一书中,也斯笔下的香港街道、人群、山水、光影、颜色、欢乐与哀伤,吸引着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