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场通透的溥侗
齐如山晚年,曾告诉友人一个极有趣的故事。有一次,他听梅兰芳演《廉锦枫》后琢磨几句新腔。坐人力车回家途中,月明风静,他边坐车,边哼着新腔,边思考。这时人力车夫插了话,说:“先生,你走了板啦!”齐如山说:“我本来不会唱,没有板,也无所谓走,但你这样说想必是一定能唱了。”车夫长叹道:“若不因为爱唱,还不至于拉洋车呢?”原来他是位票友,因为学戏,把家当都花光了,又不习营生,到头来只好去拉洋车。齐如山听后,大为同情,下车时给了车夫一块大洋车费,权作安慰。
票友,出现于清朝,与满族人有一定的关系。张伯驹所著《红毹纪梦诗注》中说,票友“其始于乾隆征大小金川时,戍军多满洲人。万里征戍,自当有思乡之心,乃命八旗子弟从军歌唱曲艺,以慰军心。每人发给执照,执照即称为票。后凡非伶人演戏者,不论昆乱曲艺,即沿称票友矣。”就是说票友是在乾隆时才有的,最初不过是满洲八旗子弟在军中所为,后来才传到民间。后来梨园界受此遗风影响,对精娴于音律、喜好皮黄、能演唱而不取报酬的人概称“票友”。如袁世凯之子袁寒云及后来成为名伶的俞振飞、言菊朋、姜妙香、欧阳予倩等,早先都是有名的票友,而其中有的日后下海还成了名角。齐如山所讲的那段佚事中,由王公大人沦落为“骆驼祥子”的票友何许人也?已不可详考。但一生痴迷京戏这行“贱业”,不惜抛舍富贵前程而与倡优同列的名门贵族确有其人,他就是20世纪著名的票友、自称“红豆馆主”的溥侗。
爱新觉罗·溥侗,字后斋(一作厚斋),号西园,别署红豆馆主。他生于清光绪三年(1877),因排行老五,故人称“侗五爷”。其父载治,乃乾隆十一子成亲王永琨之长孙,那么溥侗也是皇亲国戚了,被封为“镇国将军”。但他同情光绪的遭遇,反对慈禧垂帘听政,故此,始终受到冷落,一生都被朝廷投闲置散,无事可干。于是,他就索性打破门阀界限,放着清朝贵胄的公子哥儿不当:走了“下九流”一路,专门研习起昆、京戏曲艺术来了。北大校园内,有一处两百年历史的清代皇家园林治贝子园,曾是溥侗的居所,他就在这里修建了演出的大舞台,组建了演习京昆的戏班,将治贝子园命名为“红豆馆”,自号“红豆馆主”,把这里变为京剧、昆曲艺术的活动中心,写下了中国戏剧史上重要的一笔。他所求教的老师,都是当年的名家。比如,他向陈德霖学旦角戏,向王楞仙学小生戏,向钱金福学武净戏等。另外,他还熟练掌握了戏曲“文、武场”的笛子、二胡、三弦、琵琶及鼓板等演奏技艺。据说当年前来向他拜师学艺者数以千计,如名角言菊朋、李万春等人都曾以师事之。溥侗先生对于治学尤为严谨,一丝不苟,学生学唱昆曲要求必须拍三十至五十遍方能上笛;要唱、念十分熟练,并能背出,方能再说身段;他认为演员台上的衣着十分重要,体现着角色的地位、风格、气质,什么角色穿什么衣服,宁可穿破,不可穿错。溥侗先生对于戏剧除了经常演唱、研究之外还亲自手抄了曲谱和京剧剧本数十本,并专制了自用的“红豆馆词曲用笺”。有书记载,在这治贝子园中,溥侗还常常聚众习武练功,如今列入奥运会项目的太极拳正是经其扶植,才从河南温县的陈家沟扎根于北京,并由此辐射全国的。
也许正因为有了家国兴亡、身世之悲的感触,“票界大王”溥侗不仅仅是赋闲玩票,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有人见他演的《长生殿.弹词》一折,所饰李龟年的大段唱工,凄楚激越,悲凉低回,令人叫绝,那才真叫“唱不尽的兴亡梦幻,弹不尽的悲伤感叹”呢!溥侗年轻时,以演《金山寺》的白蛇驰名,民国初年一次唱堂会,唱罢《金山寺》的白蛇,接着又唱《单刀会》的关公,搞得菊坛盟主,人称“谭叫天”的谭鑫培都自愧不如,说:“我可唱不了白蛇,所以你还真比我强”。所以,人称他是“昆乱不挡、六场通透”的“票界大王”,名至实归,绝非谬称。可惜的是,溥侗性格固执,唱腔虽精,为国内一绝,但决不灌制唱片,让他这种独到的唱腔竞至失传。及至暮年白发苍苍,曾对人述及少时唱《金山寺》的情状,不胜感慨,喟然叹道:“岁月如流,今不能也!”旁人笑说:“今虽不能演白蛇,饰法海仍为人所不及也!”溥侗遂大笑。抚今追昔,无论昆曲还是京剧,作为国粹,确应大力提倡。现在看来,京剧要想振颓起衰和传承有继,还真不容易,因为缺少的就是像溥侗这样痴迷的票友。因为好花虽妍,尚需绿叶扶持。不然的话,孤零零的一个花骨朵,又能妍得几时?
1950年6月,七十三岁的溥侗在上海病故,他的生前弟子、曲界好友及文艺界人士百余人参加了追悼会。此时,在上海乐园殡仪馆,出现了感人肺腑的一幕:溥侗的忘年之交、著名京剧演员梅兰芳闻讯冒雨赶来吊唁,此时棺椁上盖,阴阳隔阻,生死殊途。但经不住梅兰芳的再三恳切请求,其家人便打开棺盖这让两位老友见了最后一面。梅先生悲痛万分,一睹遗容,含泪悼别。溥侗的安葬地,正是在昆曲的发源地——苏州的灵岩山畔。此情此景,用得上章诒和老师《伶人往事》中的一句话来形容了:那时候戏剧舞台上的人物,要比政治舞台上的人物活得真实,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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