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骂县官风霾惊噩劫 遇巡捕月夜走洋街
这一天正是阴云四布,那道路上被北风刮得黄沙乱卷,两旁衰柳平地价倒将下来,猎猎有声。只见一路上老少男女,齐声吆喝着:“看杀人呀!看杀人呀!”大家伸着头,垫着脚,好不高兴。(呜呼!民德如此,而欲望其合群,是南辕而北其辙矣。作者笔下,非常沉痛。)接连着便有一骑怒马,滑滑的驮着一名营兵,腰里插着一柄短刀,右手托着亮晶晶洋枪,直向城外一个宽阔地面驰去。那宽阔地面上的兵,早已密层层围成一个大圈。遥见那兵跳下马,走人圈子里面去了,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圈子便直裂开来,露出一条道路。四围看的人越发多了。城垛子里,露着无限黑茸茸头颅,乱拱乱动;沿城的小土岗上,也密密的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切切嘈嘈,不知议论些什么。(可惜大好光阴,都被这些切切嘈嘈的议论消磨去了。吾民奈何!)
街市上,这时候格外拥挤。有些泼赖子弟,故意地远远喝着一声:“到了!”那两旁人都把头伸得一伸。过一会,仍不见到,大家又都笑起来。(大家一笑,可知此时临刑者之心,是何等惨痛。此等处,可见人心险恶。)如此已非一次。末后有许多警察上前拦着众人,不许他们移动脚步。又把那些拉东洋车子的纷纷乱赶,都赶入两旁僻巷之内。
正自热闹,早见东市头一簇大红龙旗,随风招飚而来。旗子下面,便是常备军的全队,整齐肃穆,那枪尖密密如林。此时大家悄无声息。除得听那军乐叮当叮当,敲得十分雄壮;只有那兵的脚步,齐齐的一递一声响着,毫不杂乱。大兵尽处,便见两个人抬着一个人,背剪两手,上体无衣,露着一身雪白的肌肉,长眉秀目,虽是临刑的时候,独自丰神奕奕。只见他进着无穷怨气,仰望高天。后面城守营官披着大红披风,骑上高头马,顾盼飞扬。(被刑者无穷怨气,监刑者顾盼飞扬,两两写来,恻人肝腑。)营官过后,便是现任知县,缩颈如猬,躲在轿子里面;一副墨晶眼镜,浓浓的像用黑墨涂着。轿后又是一队大兵,纷纷簇拥。一霎时间,都如飞地向城外宽阔地面而来。那抬犯人的便将箩筐一倾,将犯人直掼在地。(士可杀,不可辱。谁知杀矣,而尤未能免辱乎!)
犯人到此,便忽地直跳起来,望着那县令骂道:“聂明,聂明,我与你杯酒相交,毫无嫌隙,你为甚生生地诬我为党人,还百般证成我的罪案?我韩素君死不足畏,我只恨我当日为甚不闭着两扇蓬门,萧然忍饿,何故要向这社会上与这些阴贼险狠的鼠子周旋。如今弄得身死名裂,何一不是至好朋友作成!(字字悲痛,字字凄楚。少陵厚禄之诗,孝标绝交之论,古人往矣,谁与可言?此《侠凤奇缘》一书,所以不能已于作也。)我如今待要……”才说到此,早见聂明捻着两撇鼠须,皱着那焦黄的面皮,笑嘻嘻说道:“素兄不必多说了,说也无益。你平生惯是恃才傲物,(恃才者当头棒喝。)可知也有今日。我老聂若不弄点手段给你试试,(呜呼!你弄手段,人失头颅,而日‘试试’固知一试之后.不容再试乎!)你那笔锋如刀,还要杀人见血呢。(观此数语,可为作者捏一把汗。)左右何在!快与我斩讫报来。”这时韩素君早被众人拖入围场垓心,一个人扯着他的头发狠命向前一拖,已是痛得要死。接连耳边便听见一声排枪。
这一声排枪之中,猛将韩素君从梦中提醒,满腔冤愤犹自呼呼地由颈里望外直冒。再仔细揉一揉眼睛,哪里有什么杀场?自家仍坐在平时书案前,碧纱窗外,春日熙熙,眠柳初醒,瓶花欲笑,书香墨气,依然地簇如锦绣。惊魂略定,伸手摸摸头颅,好在还是整整的没有破绽,兀自暗暗好笑。自念:“聂明他字凫斋,本是我去年在故人家认识的好友,他也未曾做什么官,我为甚又说他诬害我,置我死地?真是梦想颠倒,幻由心生。”说到此,便立起身来,将那卐字香便挑了一指甲,炷在银炉里面,缓缓地倒了一盏苦茗,漱了漱口。
刚待坐下,忽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个娇小玲珑、约莫十一二龄的女儿出来,手里捧着一本中国新地图,地图之下又夹着一张破烂旧纸,笑嘻嘻地放在桌上,问道:“父亲,女儿有一件解不开的事情,要来请问父亲呢。”那韩素君生平最钟爱的是这个女孩子,一见了他,不由得眉开眼笑,说:“好好,凤儿你又来考究你父亲了。(宛然怜爱口角。)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我知道的自然都要教导你。但是你父亲是个半新半旧的通儒,不中不西的名宿。(如今世上像先生的多呢。)中国舆地,敷衍还答得出一二;若是什么希腊、罗马,老实你还请问你那游学东洋的姐姐先生(称呼大奇。)叶锦文去罢。”说着又扯过一张绣榻,放在桌子旁边。凤儿便双膝望上一跪,笑道:“不是别的,女儿今日在书桌里寻出一张全球地图,见我们国里填黄颜色的地方范围很大。为什么这本新地图上面,比较起来,便渐渐缩小了许多?难不成是那绘地图的轻轻在那笔尖儿上遗失了么?”(谁说不是笔尖儿上遗失的,不过凤姑娘冤枉了画地图的人罢了。)凤儿一面说,一面便将那破烂旧纸揭开来。韩素君听到此处,便抽了一口冷气,按着这纸说:“凤儿,凤儿,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这孩子很是狡猾,你同你那姐姐先生终日抵掌狂谈,胡乱些时事,岂不知这个的道理?今日却来同你父亲作戏。看我明日出个难诗题来难你一难,若是做得不好,照着学堂规矩,罚你面壁一次,看你还敢如此可恶。”(如此收煞却好,言论不能自由之时代,奚敢聒聒论天下事哉!)凤儿又笑起来,又盘膝坐下,低低说道:“难题目呀,我也不怕,我若是做不出时,我会去请我那姐姐先生的姐姐替我捉刀。”(称呼愈出愈奇。)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