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中国近代最著名的变色龙,先后效忠于清朝、洪宪王朝、国民党、共产党,在君主与民主、专政与宪政、改革与革命之间辗转反侧,是什么造就了他一生多变,却万变不离医民救国之宗?
他是帝王学的传人,少时从大儒王闿运习帝王学,从此以帝师王佐自命,至死不忘“帝道”,然而究其平生,他与帝王师的梦想其实是渐行渐远,是什么导致了帝王学在近代中国的失败,抑或帝王学本身便潜藏病毒?…——他就是杨度!
《帝王学的述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精)》作者羽戈认为杨度乃是一个书痴,其帝王学,更多表现为一种观念,并无机会去驾驭帝王,更谈不上运用权术。
杨度曾主张君主立宪,与帝王学密不可分,周旋于二者之间,杨度说“非立宪不能救国,非君主不能立宪”。只是当宪政梦与帝王学发生冲突,需要他取舍之时,他往往选择后者。法治败给了人治,对权力的驯化败给了对权力的迷恋,宪政梦的光芒败给了帝王学的欲望。《帝王学的述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精)》作者羽戈还认为杨度乃是一个书痴,其帝王学,更多表现为一种观念,并无机会去驾驭帝王,更谈不上运用权术。
“湘中称名士无双,海内号胜流第一。”王闽运乃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风云人物,地位虽不显赫,影响却极深远。所谓名满天下,谤亦随之,或日谤满天下,名亦随之,其人毁誉参半,极具争议,哪怕针对同一事由的评论,都可构成相对两极。譬如他的形象,在好之者笔下甚美,在恶之者笔下则奇丑。其弟子陈锐称老师“凤目长髯,仪观甚伟”。①王森然《近代二十家评传》附有曾国藩的外孙女婿大昭纪念王闽运一文,其中云:
先生丰下而丹颜,目如电,声如钟,步履如飞,秉赋之厚,盖无与比,平生早眠早起,无烟酒之嗜,亦摄生之道有异于人,故其精力弥满,造诣独多。
陈衍与钱锺书这两个刻薄人对谈,言及王闽运:
(陈衍道) “王壬秋人品极低,仪表亦恶,世兄知之乎?,,锺书对曰:“想是矮子。”丈笑曰:“何以知之?”日:“忆王死,沪报有滑稽挽诗云:‘学富文中子,形同武大郎,,以此揣而得之。”日:“是矣。其人嘻皮笑脸,大类小花面。著作惟《湘军志》可观,此外经学词章,可取者鲜。余诗话仅采其诗二句,今亦忘作何许语。”锺书对曰:“似是‘独惭携短剑,真为看山来。”’曰:“世兄记性好。”①
再如诗歌。以谭嗣同之狂,论清人诗文,还是有王闯运一席之地:“千年暗室任喧胚,汪魏龚王始是才。”②“王”即王闽运。汪辟疆(国垣)作《光宣诗坛点将录》,列王闾运第一,拟为“托塔天王晁盖”,称其“近代诗坛老宿,举世所推为湖湘派领袖也”,“其诗致力于汉魏八代至深,初唐以后,若不甚措意者。学赡才高,一时无偶。”③张佩纶承认王闯运“诗笔甚健”,不过转而非议其人品:“其人肮脏不平,非善士也。”④陈衍则说:“人以‘优孟衣冠’讥壬秋诗,夫‘优孟衣冠’,亦谈何容易。壬秋之作,学古往往阑人今语,正苦不纯粹耳。”钱锺书对日:“湘绮晚年作品,纯乎打油体。早年《夜雪集》中七言绝句,已不免英雄欺人矣。即如《圆明园词》此老压卷之作,尚有即令福海冤如海,谁信神州尚有神’等语,宁非俳体乎?”①李慈铭曾与王闽运齐名于文坛,他对王诗却不以为然,羞与为伍:“若王君之诗,予见其数首,则粗有腔拍,古人糟魂尚未尽得者。”②杨钧道:“湘绮先生五言古诗及歌行,诚有过人之处,七律则未成体,且多毛病。”他是王闯运的学生、杨度的弟弟,如此褒贬,也许是最公正的评语。
次如学问。王闽运专长于经学研究,单是梁启超,便对其褒贬不一。1902年3月,梁启超撰《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称“王氏遍注群经,不断断于攻古文,而不得不推为今学大师”,③“不得不”云云,有点皮里阳秋,不过还是誉其为今文经学大师。1920年10月,《清代学术概论》稿成,梁启超在论其师康有为的学术渊源之时,提及王闽运和廖平,称王氏“故文人耳,经学所造甚浅”。④此后梁启超撰《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称王闽运著《公羊笺》,“拘拘于例,无甚发明”。①前恭后倨,变脸之速,正符合梁氏“不惮以今日之我与昔日之我挑战”的性情。
王问运最大的争议,在其为人与行事。要给他安一个身份,名士稍嫌狭隘,大师则属过誉(王闯运的学术贡献,大抵还是“但开风气不为师”),我能认同的说法,乃是奇人、异人或妙人。他的奇异,自然针对世俗而言,梁羽生写张丹枫,有句诗叫“能哭能歌迈俗流”,恰可用在他身上。这一“迈”,为一些人所敬的同时,则为另一些人所讥。
王闽运好作惊人之语,好为惊人之举。恭亲王奕诉曾向他问政,他答:“国之治也,有人存焉。今少荃之洋务,佩蘅之政事,人才可睹矣。何治之足图乎?”李鸿章字少荃,宝望字佩蘅,这两大朝廷重臣,都难入王闽运法眼,其狂妄可知。奕诉听后,十分生气,认为王闽运“是处士之徒为大言者”,不再理他。②
这方面的趣事数不胜数,再举二例。据刘成禺《世载堂杂忆》:
湘绮先生在船山时,湖南巡抚陆春江赴衡拜谒,先生不纳。陆去半日,先生买小舟追百余里回拜。或以问,答曰:“前之不纳,示不敢当,后之远追,又以示敬。”P4-7
叙,讲述,盼侧耳倾听;旧,过去,期一日相逢;叙旧,网罗旧闻,纪言叙之,以温故,以溯往,以述怀,以知新。
搜寻、稽索、钩沉、抉隐,一句话,一件事,一本书,一个人,那满满的闪着光芒的过去,在琐细字间,鲜活,绽放。
走进旧时光,来一场返程之旅,为那心中永不褪色的旧日情怀。我们相信,叙旧的过程,是唤醒记忆,省思历史,亦是安顿今者,启示未来。
十年之间,三写杨度。
2006年,初写杨度,下笔万言。文中弥漫一股不平之气,却未必出于对杨度曲折命运的感怀,更可能源自我胸中郁积的块垒。2009年,二写杨度,在第一稿的基础之上,增订至六万字。不平之气渐消,然而对于杨度及其生活的时代,依然缺乏同情,常以后见之明,苛求先贤,甚至以大义责人。今年起,三写杨度,本欲修旧起废,终而重起炉灶,因为我发现旧瓶无法盛装新酒,旧日的屋梁无法承载今日的思想,此刻我心中再无不平,只有悲悯。
这十年来,我对杨度的评价,其实大体并无变易。譬如第一稿指出,杨度的个体悲剧在于“书痴自谓不痴”,杨度的时代悲剧在于帝王学与宪政梦的冲突,现在依然如是观。要说转变,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对帝王学的看法。以前我称之为“帝王术”,如今则遵从王闿运和杨度的口径,以“学”相待,这不仅出自对先贤的尊重,更是因为,我对权术,一度无比鄙弃,读史愈多,阅世愈深,渐渐意识到,权术只是工具,端看为谁所用。古时君子小人之争,君子常常败北,原因之一,即在只知守经,不知从权。君子运用权术,但求行之有道,则无损大义。如王阳明、曾国藩、胡林翼等,若不从权,如何能成赫赫事功呢。智者云:用权而不知守经,是为妄人;守经而不知用权,是为腐儒。诚哉斯言。所以我三写杨度,对帝王学的批判有所弱化,它不再是吞噬杨度的致命病毒,而是一种基于人性的权力情结,几乎所有的政治人都无法摆脱,不独杨度为然。宪政的必要性,恰在于此。
杨度的帝王学,更多表现为一种观念,纵观其跌宕一生,并无机会去驾驭帝王,更谈不上运用权术。他的权谋,在和梁启超合作筹划宪政会期间,有过一次表现,看起来并不高明,与慈禧、袁世凯这样的权谋大师相比,简直不值一提。说到底,杨度其人,正如王闿运所言,乃是一个“书痴”,他介入权力之争,只可能被权力者当作棋子;他的政治生涯,只可能以悲剧结尾。
还有一点转变,涉及王闿运。此前我写杨度,对王闿运虽有着墨,却流于皮相。这两年重读《湘绮楼日记》和《湘绮楼诗文集》,才知此人诚有不可企及之处。与杨度一样,他终生受困于帝王学或权力情结的蛊惑,却从未为权力所灼伤。这是一种大智慧。有一个笑话,恰可用来印证王闿运、杨度师徒与帝王学的关系:
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四处游方,途遇一河,见一女子欲渡河而不敢,在河边徘徊。老和尚便主动背其过河,然后继续赶路。小和尚心头直犯嘀咕:师父怎么能背女人过河呢?一路走来一路想,最后忍不住问道:师父,你犯戒了么?老和尚叹道:我早已放下了,你还是放不下。
这个女子,就是帝王学。
人与权力的关系背后,则是人与世界的关系;人与世界的关系背后,则是人与自己的关系。王闿运与杨度的一大差别,正在于对自我的认知与预期。所谓“书痴自谓不痴”,足见杨度何其缺乏自知之明。灯前慷慨平生事,杨度至死不忘帝王学,不忘医民救国,令人感叹他对初志的坚守,只是,恐怕他不曾听说赫尔岑警告知识人的名言:“我们不是医生,是疾病。”他更不会知道,自己便是那个转型时代的一份病例。
2015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