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馄饨的事
馄饨一定要是薄而小才好吃,所以我一直吃不惯江南的大馄饨,无锡的、上海的馄饨都失败在大,他们的饺子小,可馄饨却大得有些不近情理,江南的林园都以小著称,为什么偏偏在吃上面那么浮夸?
第一次在无锡吃大馄饨是在一座桥旁边的馄饨店,名字现在记不起来了,只知道店的牌匾是红黄两色,逛马路逛到半下午,我走得正累,又饿,刚好坐进去一边吃一边歇歇脚。哪知道馄饨端上来,多少令人傻眼,一个一个,跟小包裹似的,皮厚,是肉馅,但又有点虾米,馄饨汤里零零散散有些紫菜和海米,据说是无锡特产。
充饥倒是一流,可惜没见出好来。
后来去上海,那里流行菜肉大馄饨,也是大,菜肉饱满,我想也许是为了取悦顾客,客人来是填饱肚子的,总不能不给他们足够的量。但每次吃到大馄饨我总觉得尴尬,何苦来,有饺子有包子,何必这么大?
海量奉送也不是一贯精明的上海人的风格,百思不得其解。
馄饨发源于北方,却在南方发扬光大,各地的人都根据地方的特点改进馄饨,使得这种小吃更加本土化,其叫法自然也就随之改变,比如广东叫云吞,味道保守,清淡得多;四川、重庆改称抄手,辣料自然是少不了;新疆叫曲曲,用羊肉做馅;江西人是喝汤的高手,馄饨改叫清汤。饺子、包子多少年没变过,馄饨则被改得面目全非。
有个传说也说明了馄饨的随意性,战国时期吴王打败越王,抢到了西施,可他吃什么都觉得没味。西施为了表现,跑去厨房,和面擀皮,打算做出点新式点心,哪知道做得四不像,随便包包,倒像簸箕,往水里一下,熟了就端上去。结果吴王竟然很爱吃,他问西施这点心叫什么,西施觉得好笑,心想真是无道昏君,混沌不开,就口便说,叫馄饨,加了两个食字旁,造出了—种新食品。
所以在我的记忆里,越随意的馄饨越好吃,像老家那种鸡汤馄饨,真的是小而薄,都是小摊子,摆在路边。
卖馄饨的多半一对夫妻,男的掌锅,擀皮,女的包馄饨。其手法之快叫人惊叹,他们压馅是用筷子头,就点那么一点,面皮平摊在左手,用手挑肉,就那么一触肉馅,胳膊一收,朝面皮上一点,左手一握,就是一颗馄饨,老板娘再朝收纳框里一撂,就算做成了。
我看着他们做馄饨,总觉得这些人都是奸商,怎么就给那么一点肉,苍蝇腿似的,面皮也薄,再薄点就跟吸油面纸差不多——下到水里,那面皮大抵半透明。
一碗馄饨半碗皮。
走南闯北那么多年,吃了那么多碗馄饨,干的湿的,大的小的,我还是觉得淮南的馄饨最得精髓。超薄的面皮,一点点肉馅,清而鲜的汤头,三样的组合,再加上卖馄饨人那种利落的身手,真有点道家无为而治的意思。
刚巧也有种说法讲馄饨和道教有关。冬至之日,京师各大道观有盛大法会,庆贺元始天尊诞辰。道教认为,元始天尊象征混沌未分、道气未显的第一大世纪,故民间有吃馄饨的习俗。《燕京岁时记》记载:“夫馄饨之形有如鸡卵,颇似天地混沌之象,故于冬至日食之。”现在当然是一年四季都能吃了。
我们那里老年人尤其喜欢吃馄饨,我记得那几年我上学,住在老太家,有那么几个月,几乎每天早晨我都会端着搪瓷带花的深肚大缸子,穿越一条菜市,去早点铺端馄饨回来,那是祖孙俩的早餐。
我们那的馄饨软,入口即化,顺溜着吸吸就能下肚,老太九十多岁,吃着竟完全没障碍。我爱馄饨胜过饺子、包子、馒头乃至于一切面食,时间久了,也忍不住爱屋及乌。
直到现在,我都清晰地记得通往馄饨铺的那条路,夏天,满街的法国梧桐,路上没什么车,寂寂的,我端着一缸烫烫的馄饨,双脚生风,又稳又快地朝家走去。
P252-254
人间味
以前有卖糖稀画的,多半是个老头,挑着担子,缀着两只桶,一只炭火桶,一只糖桶,桶上盖着白铁板,走起路来晃悠悠的,哪儿孩子多,他就把桶放在哪儿,往往是电影院门口。有人围上来了,他便支起摊子,拿出个铁勺,也是白亮,从桶里挖出大半勺糖稀,黄而柔,半透明,有点像化了的琥珀。
糖稀从勺子里倾倒出来了,他的手一会儿拉高,一会儿放低,细长的糖稀从空中坠下,触到白铁板上,成了图画。老头手真巧!简单如蝴蝶,猴子,复杂如凤凰,龙,他都能用糖稀画出来,孩子们兴奋异常,觉着既好玩好看又能吃,一石二鸟,实在是好东西,于是央着大人买,没钱的,则从家里拿牙膏皮来,能换。
我就乐此不疲地换过好几回。吃倒在其次,无非是甜味,更何况那种用嘴吹出来的糖人、金鱼,鼓鼓的一颗球,未见得卫生,关键是那灵巧的画,别有韵味。糖稀画是民间艺术的~部分,符合我对吃的美学想象,质地是生活化的,但又比普通的生活高出那么一点点。
还有吃喜酒,过去也是我的最爱,满桌子菜,个个精雕细琢,不是平常能吃到的,但一场吃下来,好像也没吃什么,然而又饱了,不过这并不是吃喜酒的重点——我最近一次去吃同学的喜酒,一下子见到许多不常见的朋友,大家东聊聊,西问问,免不了相互比对,有的是拉,有的是压,攀比心重的,免不了要失去平衡,这个问,“工作好吗?”那个反问回去,“什么时候生孩子?”又有人问,“买房子了吗?换车了吧?”我个白遇到此类尴尬,但不声不响地观察着,倒也不失为一种快乐。
纷繁,热闹,烦恼,但却又离不开,脱不掉,中国的喜宴最能体现中国文化的质地,就好像紫红的丝绸面料上绣了一朵俗辣辣的大牡丹,俗是俗透了,可就在这俗气里,又有点温度。
喜宴结束时,一桌子残羹冷炙,新郎新娘忙着点数红包里的票子,服务员小姐来,问,“要不要打包哇!”新娘忙说,“打包,当然打包。”一根红指甲指指点点,“这个,那个,还有这个。”生怕漏掉了,都是花钱买的呀,回家还能吃一个礼拜!
看到这,我顿觉苍茫。一场大吃过后,等着他们的是无数平平淡淡纷纷扰扰的日子。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但吃的“充饥”功能,到我们这一代,已经逐渐淡去。经历过大饥荒的人听到了,肯定又要批评我们忘记了艰苦朴素,可就现代人来说,不是吃得太少,而是吃得太多,许多人对食物缺少尊重。
什么都吃,吃了就忘,然而又永恒地吃下去,完全是动物性的。
对于我来讲,食物带来的,更重要的在于它提供的味觉记忆,它与视觉、听觉、嗅觉、触觉一起,构成我们与世界沟通的途径。只不过味觉相较于其他感觉来说,似乎更适合怀旧,妈妈的饭,情人的糖,吃过后,多少年依旧不忘,食物成为我们情感体察的注脚,丰富着我们的人生。
我写食物,不单单描摹食物本身——你想知道梨子的滋味,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吃一个,看书不解决问题——我更看重食物背后的情感包袱,看重人的命运。
食物是记忆的绳索,我希望拉着它,好像下矿井一般,一步一步走向黝黑博大的心灵世界,然后,点一盏灯,消弭哪怕一点点黑暗。
我希望我写的食物,有喜宴一般的人间气息,繁嚣,纷杂,混沌,但举起来看,又有点像糖稀画,对着光,晶莹透亮。
伊北
2016年3月于北京
妈妈的饭,情人的糖,尝过之后,久久难忘。情怀故事,美食佳酿,熙熙攘攘,请君品尝!
伊北编著的这本《怀旧食堂(那些或温暖或微凉的美食记忆)》以短篇小说的形式记录了记忆中悠远绵长的美食滋味。全书共分五辑,包括:流浪料理人、爱哭的食物、是你的味,是你的味、甜蜜蜜、惯性想念。
记忆中的美味总是带着温度的,凝聚在舌尖,传递到心头,无论走多远,剪不断,挥不去,暖暖的,是乡愁。伊北编著的这本《怀旧食堂(那些或温暖或微凉的美食记忆)》以故事的形式,记录了记忆中悠远绵长的美食滋味。这其中有童年母亲精心烹制的美食,有深藏于胡同深巷中的街头小吃,有异国他乡旅行中偶然遇见的特色美味,有回忆中永远甘醇美好的故乡味道……书中通过写不同的美食滋味来写出种种人生况味,甜蜜或辛酸,美好或伤感,温馨或落寞,不一而足。拨动记忆的琴弦,感受舌尖的滋味,从美食中看个人成长,有些念旧,有些治愈,滋味低徊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