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亚萍的《声声唤》,荟萃了她十多年的创作。十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篇篇,其中包括一部分小说,几乎写的都是人,人的生活现实、心灵现实和人性现实,亲人友人普通人,家事世事身边事。作品集里很少有描写风景的篇章,也许,自己所熟悉的日常生活才是她眼里最动人的风景;集子中没有一篇传达阅读感受的文字,也许,散发地气的人生才是她执意捧读着、体验着的厚厚的大书……如此等等。所以,这本集子的题材整齐、清爽,没有那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写作在汇编成册时,势必会造成的那种包罗万象的庞杂,那种无可收拾的琐碎。就我作为一位“资深”文学编辑的阅读经验来说,这对于成长中的青年作家,无疑是难能可贵的。
读宋亚萍的《声声唤》,觉得她长于叙事,今后的创作大可以朝小说发展;而且,她的小说构思完整,人物关系清晰,语言很干净,并长于心理描写。如能在拓展题材面、深人挖掘,塑造丰满人物形象上下功夫,势必对她整个创作都有益处。关注生活的广度和思考生活的深度,对于成长中的作家,是必修之课,也是一个必然的漫长过程。她说,这本集子是对过去的总结,显然,这就意味着另一个过程开始了。
风在臂弯里变蓝
上饶自古文化底蕴厚重,文脉绵长,文风鼎盛。文学史上胡昭、王贞白、朱熹、辛弃疾、徐元杰等文学大家荟萃。道教文化、茶文化、光阴文化、书院文化……各放异彩。千百年的岁月流转,上饶的地域文化得到了潜移默化的延续和传承。在这片古老的弥散着浓浓文学气息的土地上,一批批文学写作者、热爱者恪守着文学的使命和责任,与历史传统、现实当下对接、碰撞、融合。多元演绎郁达夫先生所指的“一粒沙上看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的写作真谛,创造出旖旎多姿、丰厚饱满的文本。亚萍的这本散文集《声声唤》就是其中之一。
柏拉图在《理想国》里描述了这样一个场景:人一生下来就在洞穴里,手脚被绑着,身体和头都不能动,眼前是洞壁,背后是一个过台,过台背后是火光,火光把过台上人来人往的活动投射到洞壁上,洞穴里的人便以为洞壁上晃动的影像是真实的。柏拉图认为,这个洞穴就是我们的世界。洞壁上晃动的影像,过台上人来人往的真实状景,这两种虚实互生,幻象和真相难以区辨的世相图,亚萍会在她建造的文学世界的理想国里呈现哪一种?
亚萍的散文,擅长取源生活,不事技巧。丰富的生活积累,让她随手拈来,自成一格。以亲身经历的鲜活生活,将文章渲染得格外真实生动,有趣。让人读后倍感亲切可信。在“心里的光”、“指尖的风”、“虚拟的火”三辑中,都能感受那扑面而来的原汁原味的生活气息。她关注最平常的现实人生,亲情、美食、家居、游历……生活种种,一一罗列其中,这些庸常的、平面的人间烟火,疼痛和欢欣交杂,哀伤和平和汇合,消逝与永恒对决。被描绘、叙述、记录得栩栩如生、五味杂陈。底层生活、边缘小人物的刻画,向我们提供了一种沸腾的五颜六色的日常生活原貌。在无奈、挣扎、困窘中绝处逢生,透出那种丰盈、立体、明亮的光。也因她真实和坦诚的个体生命体验,获得读者的共鸣和信任。没有阅读障碍,没有游离日常生活经验之外的玄想与冥思。是作者可靠的心灵史、精神史,与这个世界的对话史和观察史的集中进发。调动着读者的味蕾、嗅觉、视线,或会心一笑、或无端泪涌,继而怦然心动,若有所思所得所失。
读亚萍的散文,会有一种错觉,就像是在读法国艺术家马蒂斯的画。运色鲜艳、浓重,不拘束于线条,产生活泼的冲撞力和活力。有时泼辣到突然无语,有时在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素朴的静默。马蒂斯在他的《画家札记》里说“我所梦想的艺术,充满着平衡、纯洁、静穆,没有令人不安、引人注目的题材。一种艺术,对每个精神劳动者,像对艺术家一样,是一种平息的手段,一种精神慰藉的手段,熨平他的心灵。对于他,意味着从日常辛劳和工作中求得宁静。”无疑,亚萍的书写和马蒂斯的艺术观有着惊人的契合。她以自己的视角和智慧对生活和生命现象做出理解、诠释,细致又开阔,纤小而丰饶,将琐碎、细微的生活细节提炼到美学和哲学的范畴。大到宇宙、自然、生死爱恨,小到一衣一钵一灰尘的众生相,可见其本人内心的丰富和细腻。她笔下的山水之姿、人性之善美,当下生存之活色生香都是她人品、人格、情致、审美,乃至追求和理想的另一种投影及体现。时代变迁,但人类的基本生存法则依然在循环。当物质世界饱和,精神世界的求索必会成为我们安居俗世的终极本源。本书的更大意义是确立了一种值得信任的情感和可依赖的生活。泰然自若地相信更多的事物,镇静安详地面对时光里悄无声息的消耗与磨损。
这本书成文最早的篇章在2002年,最迟的在2015年,它们一点一滴一字一句在耐心地跨越时间的经纬度,静待它们的命运和结局。我记不起第一次见到亚萍是何时何种模样,我不忍去回想。这一回头,就会是近三十年的光阴流逝。前不久同学聚会,亚萍提了一个问题,人到中年了,我们心里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们十几个同学坐在公园水潭边的木质回廊上,远处的灯光照进水底,睡莲已经开败,三只刚孵出的小鸭在水面上游弋,偶尔一两句稚嫩的叫唤,某种遥远的似曾相识的记忆从夜晚的草丛里猛然窜了出来。我迫不及待地想起那一年,下完晚自习,走在雨后的街道上,我们花斑鹿一样跳跃着,伸手去摸高处的树叶,摸到一片就惊呼一声。苍穹低垂,布满星子,像一块绣着葱姜花的蓝印花布。我们年轻的手臂极力向上伸展,银蛇一样一闪一闪,风在我们的臂弯里变蓝。彼时我们轮廓温柔洁净,面目安静,暗藏不羁和顽劣,我们的心还走在路上,还在等待被损伤和重塑。我们走着的路还没有拐弯和分岔,我们还来不及悲欣交集。
2015年10月3日
我曾饮着五府山的蜜糖水,和上饶的青年作家聊散文。我说,当下散文精神缺失,越来越“一地鸡毛”了,个人记忆和情感的碎片、日常生活和心情的絮叨、味同嚼蜡的人生感受以及走马观花采撷到的零星感受、不比解说词更生动的游记随处可见,成为一种文字快餐;我说,散文写作正走向书斋化和平面化,不少作家满足于“掉书袋”的写作,有人讽刺这类写作是“做着文字的搬运工”,而且“以所谓的博知而自得”;我说,期待江西散文出现能够自觉接地气、自觉表达现实生活体验、自觉反映当下民众情感和心灵的优秀作家和作品。于是,我希望有人学习意蜂转场追花夺蜜的精神,别靠书斋、记忆和道听途说的“糖水”养着自己的创作,而要勤于寻找花源,为了追赶花期,哪怕风尘仆仆地转场;同时,我更希望青年作家学习中蜂坚守本土、挖掘资源的精神,立足于自己的土地,专心挖掘一口属于自己的深井。
读着《声声唤》,我惊喜地看到了一种坚守,一种专注。宋亚萍的这本作品集,荟萃了她十多年的创作。十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篇篇,其中包括一部分小说,几乎写的都是人,人的生活现实、心灵现实和人性现实,亲人友人普通人,家事世事身边事。作品集里很少有描写风景的篇章,也许,自己所熟悉的日常生活才是她眼里最动人的风景;集子中没有一篇传达阅读感受的文字,也许,散发地气的人生才是她执意捧读着、体验着的厚厚的大书……如此等等。所以,这本集子的题材整齐、清爽,没有那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写作在汇编成册时,势必会造成的那种包罗万象的庞杂,那种无可收拾的琐碎。就我作为一位“资深”文学编辑的阅读经验来说,这对于成长中的青年作家,无疑是难能可贵的。
宋亚萍坚守于日常生活的疆域,专注于芸芸众生的内心。于是,阅读《声声唤》,总能给我们以甜蜜的收获,有的篇什则五味杂陈,令人感慨,有的甚至还让人心疼着。《夜半修锁人》记叙的是诚实的平凡劳动,描写的是朴实的一对夫妇,然而,糖果让作品有了丰富的滋味,糖衣让情感有了亮丽的颜色,伏在过道上过了一夜的糖衣,“它们是恩爱的依偎的蝶。”《风里白发》中的母亲,“手里揣两把伞,就是不肯撑开一把来”,因为,“母亲找不着你,她就不会撑开伞,她要陪你一起吹风淋雨。”言语朴实,蕴含着母爱的巨大力量;《与美玲爱玲同行》写的是一辆艰辛跋涉在路上的小三轮,作者坐在车上,感知着一个庞大家庭的重量,感知着底层百姓的生活愿望在勃勃生长的速度;《喜相“缝”》里缝纫铺,使用的皮尺剪刀有近二十年的工龄,女主人的模样像保鲜的花束,仍停留在二十年前,可是奇迹一般,总有一些人和它“两两相望,心心相印”,因为,它“在变换中坚持最初的步履”;而《缝衣小傅》的主人公,虽然在过道的穿堂风里摆摊,她竟能熨帖人心,可是,她自己总算盼得儿子,大女儿却在儿子降生头天淹死了,她说女儿“她头一天走,我肚里的儿子第二天就来了,这都是命啊,照B超没有一次说是儿子的。”而作者则感慨道:“那么惊天动地的情节她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说完了。”不过,某页纸张上留下这样的字迹:“同一天,最大的快乐和最大的悲哀都同时降临了。”那是三年前,当小傅的女儿突然走掉而又同时收获儿子时,小傅在日记里吐露的心声。宋亚萍用心记录着这些小人物的日常生活,体恤着他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我注意到,她不屑于空洞的抒情,或无关痛痒的感慨,而总是用看似平易却耐人寻味的精炼语言,击中人们情感的痛点。比如以上对白发母亲发出的感慨。比如对缝衣小傅,她写道:“看起来,他们是那么微不足道,也许他们正在经历生活中惊天动地的大变故。他们坚守着,活着。”
《声声唤》给我的意外惊喜是,作者对创作构思的注重。从很早开始,文学变得越来越不讲究艺术构思,千篇一律的平铺直叙,千人一面的娓娓道来。其实,构思是一种深度的思考,构思是一种角度的选择,构思还是一种表达的技巧。请看此中的《声声唤》。三个姓名。三个童声。多种性格。我们每个人对此都记忆犹新。很凝练的一篇散文,包蕴了多么熟悉的温馨记忆、多么亲切的人生片段,其实这也给人无奈而感伤的人生况味:“因为长大了,我们就不发声了。”作者索性追问道:“还有谁会这样呼唤我呢?还有谁值得我去呼唤呢?树下,风里,四季中,一声一声,殷切期盼,率真,直接,热烈……”可见,巧妙的构思是高度的概括,是机智的表达;再看《时光之书》,我差不多被这个故事震撼了。小爷爷六十岁得癌,凭着喝鸭汤,竟然幸运地过完九十七岁的生日,那天晚上,“说了句文绉绉的话:吾厌极食鸭,然吾命亦为它所赐”,然后,寿终正寝。不幸的是,小叔叔也在六十岁上得癌,也要靠喝鸭汤来抗癌。然而,面对那生命的希望,他说“鸭子真的好难吃”。于是,作者深沉地写道:“你只是生命借助你的躯体完成的一次实验一段轮回。你不知从何而来往何而去,你从来不由自主。”依靠构思,作者将两代人的命运遭际宿命一般地重复、再现、拼贴,指向严酷的生命哲理,传达出浓重的人生感伤;至于《母亲》,它也许是世上最多的同题作文了,然而,宋亚萍的《母亲》却有一个独特的角度,因为生养了七个女儿的母亲不肯随姑娘同住,不愿麻烦任何一个女儿,所以,母亲的家“就在我屋子的前面一幢,第四层,蓝色四开窗便是”,“隔着浅浅的时光之河,你在那边,姑娘在这边”。这样的距离注定会有故事,会有性格。果然,母亲的形象跃然纸上。这样的距离,亲近而微妙,真实而生动,读来让人会意地一笑。
宋亚萍写作的另一个特点是善于捕捉、运用细节。我把细节分为情节性的,情绪性的,情感性的。她的作品读来生动、轻松,如果说其中的精彩篇章总有什么给人留下印象的话,那就是用细节来表情达意,用细节来刻画人物性格,用细节来状写人物心理所实现的效果。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母亲便穿行在大量的鲜活细节里,读者可以听到她的笑声和咳嗽,可以看到她迎送朋友的表情和翘望女儿的眼神。而在《怀念父亲》里,她写自己为父亲按摩身体,她知道细节的力量,所以,她的笔端不断深入,按摩父亲的发顶、手臂,直至脚趾,这样的按摩,按痛的不止两颗心,还有读者的心。关于运用细节刻画性格、状写心理,散文《英爵时光》、小说《似曾来过》、《关于裸呈的几种设想》等,都是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读宋亚萍的散文,觉得她长于叙事,今后的创作大可以朝小说发展;而且,她的小说构思完整,人物关系清晰,语言很干净,并长于心理描写。如能在拓展题材面、深人挖掘,塑造丰满人物形象上下功夫,势必对她整个创作都有益处。关注生活的广度和思考生活的深度,对于成长中的作家,是必修之课,也是一个必然的漫长过程。她说,这本集子是对过去的总结,显然,这就意味着另一个过程开始了。
我相信那个过程。因为,那里有一年四季,有四季的开放,有翩飞于广大花间的翅膀,有执着的采撷。我愿意看到她的笔飞翔着,去倾听更多的开放,并歌吟在各色花朵之间。
2015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