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官一直觉得,他家大人是个沉得住气的。至少他跟在她身边的这几个月,看见的都是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抬眼望天的悠闲样子。如现在这般趴在人家柜台上, 指着脑袋顶上的乌纱帽咆哮真的是头一遭。
“本官是钦天监正八品的灵台郎,这点薄面也不给?五千两银子一块的笔洗,你怎么不去抢啊?”
真不是她要拿官帽压人,实在是这家店铺的管事难缠得很,好话说尽却还是半点不肯让步。
管事的则笑得一脸恭顺:“大人的面子小的自然不敢不给。只是方才也说过了,前明的笔洗罕有,雪瓷更是难寻。五千两银子,已经算是卖您个人情了。”
卖人情?宁初二一把扯住他手里的进货单子:“进价四千八百两的东西,你让我赔五千两,这卖的是哪家的人情?”
被看到账本,管事的也毫不惊慌:“这是咱们掌柜的定下的规矩。但凡货物被朝中大人打碎的,都要在进价上多收一百两银子。官职越高收得越多,您这正八品,算是极便宜的了。”
这叫什么话?宁初二瞪圆了眼珠:“朝廷命官的银子你们也敢坑?当本官是个傻子?”
“大人不肯给,也是无妨的。”管事的低头,自柜台里拿出宁初二的官印,“那这件东西,小的便着人送到尚宝司去了。官印乃是官员印信,小的自然不敢藏私。”
大堰律例,丢失官印者,视情节轻重都要处以刑罚的。如她这种大大咧咧地将官印押在店铺中的,那就是对圣上的不恭,充军发配算是轻的。
宁初二深吸一口气,怒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到本官了?……冬官!”
“下官在。”
“……去把其余几名官正都叫来,凑凑银子!”
冬官:“……”
自家大人有难,手底下的人自然要铆足了气力去帮衬。
可是有些时候,总有些事情是爱莫能助的。
“大人,这个月我妹妹出嫁,银子半数都给了她做嫁妆了。”
“大人,您知道我那婆娘是个厉害的,银子都归她管的。”
“大人……下官这里有五两。”
“我这里有三两。”
更有甚者:“大人,您若是被充军了,灵台郎的位置会不会轮到下官……”
宁初二气得手发抖,刚端起的茶盏就这么砸在了地上:“轮到你孙子还差不多!”
不料刚听到一声响,便看到管事的拿着小算盘笑眯眯地走上前来:“大人才刚打碎的这只茶碗是汝窑的古瓷,年头和花样都不算顶好,便算作两千五百两银子好了。”
宁初二闻言大惊:“你们店是金子做的?招待客人的茶盏居然用古瓷?”
管事的微笑躬身:“回大人,只有来赔银子的咱们才用古瓷。咱们掌柜的说了,人被坑了之后心情都不会太好,砸个茶碗、摔个茶壶都是极平常的事。咱们店里,每年都会留一批茶盏等着人砸的。您要是还不解气,可以打小人两巴掌,打脸三百,抓头发五十,拽耳朵……”
“叫你们掌柜的出来!”宁大人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了,甩着袍袖就往里间冲。
她倒是要看看,这位满肚子弯弯绕的黑心掌柜到底是谁?!
管事的一看宁初二气势汹汹也吓了一跳,赶忙叫了伙计来拦。一时之间推推搡搡,实在有些砸场子的意味。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里间的帘子却被掀开了。
一名身穿连珠纹过肩缎衣,外披狐裘大氅的男子倚门而立。他略微清瘦,五官却生得极好,只是一双眸子还带着未醒的倦意,打着呵欠就这么出来了。
“……叫我?”
屋内的声音全部戛然而止。
几名官正看清来人之后,赶忙上前行礼。
不光是因为上善居的掌柜如此清俊,更重要的是:“连……连大人!”
户部尚书的嫡子,官拜正三品的户部侍郎连十九,京城脚下可没几个会不识得这位公子爷。
一年前,这位小爷突然请调元洲,竟然回来了吗?
“在外不拘这些。”
连十九看热闹一般随意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接过侍从送来的茶盏:“在聊什么?”
这是个极温润的姿态,在场的却没有人敢接话。
须知连家在朝中的势力,可远不仅是重臣这般简单。
没人知道,宁初二袍袖之下的手掌已经紧张得紧握成拳了。也没人知道,在听到那人的声音之后,她的表情有多么震惊。
她早该想到的。
有着这样的店铺,又定下这许多刁钻规矩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独属于那个人的浅淡眸光自她脸上一扫而过,宁初二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来:“下官……拜见连大人。”
她僵硬地行了个官礼,尽量让脸上的笑容自然一些。
他却不再看她,低头刮着碗盖:“倒是难得见宁大人。”
一年又三个月。P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