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色彩,阴影
我叫伊萨克。我一直很自豪,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伊斯坦布尔人,无论在什么场合,人们对它的那种亲近感和归属感都可以从言谈话语中深切感受到。更为自豪的是,我还是个费内巴切足球队的忠实球迷,直到今天,它还能带给我许多激动人心的美妙时刻。一切看上去似乎没费什么气力,就选定了我这个身份,要知道,能使用“看上去”这三个字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作为一系列偶然事件的聚合物,人最终成了这个特定社会的产物,这一点可是千真万确的。譬如说吧,我的祖先如果不是从西班牙被赶到这里,或者他们决定不来这里,或者不与这个城市的人们共同创造它的历史,分担他的命运,那我们的命运又会怎样呢?再譬如说吧,当我回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若是不告诉我,他是费内巴切队的忠实球迷,也不跟我讲莱福特尔那些精彩的进球,那我们的命运又会怎样呢?我的选择以及真正由我自己做出的抉择我都会矢志不渝地坚持下去,就是在我后来的岁月里我也一贯如此,哪怕是付出沉重的代价,我也绝不会违背初衷,轻易改变自己的信仰,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会发现自己的这种坚贞执着更可靠,也更有价值。作为我个人来说,鉴于自身无法更改的历史身份,我拒绝一切种族主义行为,我热忱欢迎一切自由,但却对那些操同一门语言同时却要划清国界的人深恶痛绝。他们的道德水平甚是低下,以至于只看到自己民族的某些长处,而对其他民族的却视而不见。不啻于此,他们还将其他民族视为异族,要求他们在这个国家中别摇摆不定,须作出明确选择,要么热爱这个国家,要么永远离开。然而,就我个人而言,无论是我在国外的那段日子,还是我经常回想起的那些和帝国主义做斗争的艰难岁月,我始终都为自己感到骄傲与自豪,因为我的一切已和这个国家生死相依,密不可分。坦白说,我对祖国的信仰谈不上有多少,我真正信仰的其实应该是这里独特的文化氛围和浓郁的地方特色。我经常遇到的,更确切地说,我必须痛苦面对的是我根本不被人接受为土耳其人,被人接受的,只是一个犹太人,仅此而已。从情感上说,在这个我深深热爱的国度里,在某些人看来,如果从广义角度来说,我是个土耳其人,而在另外一些人眼里,我只是个拥有土耳其共和国护照的犹太人而已。这当中,作为一个“外乡人”,我可曾经历过好多好多的冷眼非礼,甚至受到许多“特别礼遇”,包括特地为我们犹太人出具的许多个人信息和有关证明。所以,我最终也懒得使用“外乡人”这样的字眼来强调自己的身份了。这个词其实并不是我发明的,更多地却是出白某些短暂历史时期的法律条文,由此我也会经常不由自主地使用它,感受它。比如,少数民族无偿充公的房地产往往被看成是“外乡人的财产”,这难道还不意味深长,颇能说明问题吗?诸如这些“另类人”,包括他们的亲属被禁止从事国家公职,或者他们被列为国家危险人物甚至被视为国家敌人这类事。我不想再延伸这样的话题,因为谁要是在这方面敢深入探讨,他有可能会在某一天必须面对他不想面对的结果,也就是说,他所说的话,在某些人听来,似乎非得经过一番特别的盘问和审查不可。所以,不安分守己的人到最后就印证了一句谚语:“离群之羊,最先遭殃。”此外,那些整天将“别管闲事!”或“别到处兴风作浪!”挂在嘴边的人难道就没有“狼来了”的恐惧之虞?我们的历史可谓贻训甚多,它一再告诫我们,有些“错误”的铸成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总之,只要人们多回忆一下历史上的那些经典案例,并多做总结,他们就会在泥泞的路途中走得更稳健,更踏实。
然而,当我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在脑子里简略地回顾一番后,我会发现,我曾经历过我人生中最珍贵、最亲密的友谊,它可以说是我和那些人在一起时结下的深厚友谊。尽管在这个国家这些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比我更“土耳其化”,但他们始终认为民族差异在这里无足轻重,也完全没必要将它当一回事。这些构成了我在这里所形成的最重要的人生价值观。否则,在此之后,我很可能不会续写我的个人奋斗史,并在其中把握机遇,甘冒风险。那时的我已完全沉湎于自己所书写的历史之中。这座城市,这座曾为我提供一个塑造自己的机会的城市,这座曾让我紧紧依附的城市,这座让我在其他情感世界中找不到有任何生存机会的城市,也在期待着我来书写这段历史。是否在伊斯坦布尔生活,或者仅仅来这里走马观花一番,这两者之间那可有着天壤之别。要想经历和感受另一个伊斯坦布尔,人们就必须得聆听一下这个城市所发出的不同声音。只有以这样的方式,他才能激发自己的情感,深爱上这座城市,并将这份爱珍藏在内心深处。我所经历的这段故事就是我的历史,简要地说,它就是我的一种语言表达。另外,我也需要这段故事来拯救自己的生命。同时,在我这个故事的幽暗处,一息尚存潜伏着的,不仅有我无可选择、命中注定的“陌生身份属性”,还有我必须学会的那种安分守己、逆来顺受的“奴性”。无须点拨,凭着直觉,我理应懂得,我不是这个社会的主流人物,而是一个永远的边缘人。另外,我还要懂得,我们生活在一种充满着威胁恐吓的环境里,随时随地,我们都得打包走人,远走他乡。仅仅因为我们是“另类人”,我们就要无端遭受种种难以形容的非难和伤害,更有甚者,我们还要接受一种所谓的西方输出文化,而这正是某些所谓的文明国家在过去几百年中不断强加到我们身上的那种奴役文化。对于这样的现实我看得越来越清楚,也越来越明白。然而,无论如何,现在的我对于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不愿忘却,也永远不想把它从自己的记忆深处抹去。P1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