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大街上走过喊口号的、送报纸的、打牛奶的各种嘈杂的声音,两只手按在桌子上,钢笔帽打开了,一个字没法写。忽然觉得原先写过的字都空无一物,不知道还有哪句话能留下来。就像原先自己写过的都是宿命,都是《啼笑因缘》那样的一场梦、一场空。
一生起起伏伏,早已经荣辱不惊,也许写这么多的东西,只是满足自己作为才子佳人的那场梦。然而却在这场梦当中,却是一醉就是七十多年,不知道后人将如何评说,至少自己不曾后悔过。
其实那三次婚姻张恨水只是在追求自己的那个梦,也许他亏欠了那三个女人,也许又确实彼此得到了很多。
坐在书桌前慢慢地闭上眼,想着这许多的人和事,最对不起的人,可能会第一个想起来,但是闭上眼,他们就都涌了上来,可能自己想做才子却在万花丛中迷了眼。
现在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了,外面的人外面的事,都那么的新,然而自己却是个半新半旧的人物,永远拥抱新的东西,但是又放不下旧爱。说自己是优柔寡断也好,说自己是锐意求新也好,总之这一生随着自己的性子,就这么样活下来,也没有后悔药可吃。也许写小说的人,大都是性情中人吧。
外面有人敲门,大概是送报纸的,但是却没有精神去开门。头疼得不得了,他眼前一片漆黑,两只手想抓住头,但却抓不住,就好像头有千斤重,一低头头就会滚到地上去一样。门外敲门的声音逐渐远去,又有一个声音叫起来,还有人在外面起哄。不知道这些人要干什么?难道这些人不知道已经解放十几年了,一切都是新的了么?
好像是一间特别老的房子,门楣窗棂上还贴着过去的对联窗花,窗棂上还镂空的木雕,雕的花都已经透出油光。噢,是了,这就是家里祖上的老房子吧。那些半大脚的仆妇们忙不迭地走来走去,好像是张家了不起的公子“洗三”的这一天,家里来人拜喜的送礼的络绎不绝。
不知道是为了图喜庆,还是驱鬼神,屁股被大葱打了三下。收生姥姥已经坐在正席上刚吃过饭,剩下的收生面已经招待给了亲戚好友。正对着香案的是一个热气腾腾的铜盆,以及痛哭的自己。
对面有香炉,有蜡烛,由于自己家好歹也是吃过朝廷俸禄,所以香炉里供的是五谷。侧面母亲的卧室也供着炕公炕母,都摆着满满当当的“桂花糕”和“糖烧饼”。自己为什么没有抓一块呢,到现在也没有想起来,可能那个时候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冒着热气的铜盆上。
收生姥姥把自己拿大红缎子包了包,扯着下人的嗓子喊“吉时到了,添盆——”。一大队伍人带头,往盆里添一小勺清水,那个叫祖父的人高兴得花白胡子都颤抖了。旁边还有一个茶盘,那些穿长袍大褂叔叔婶婶把银票放进茶盘里,还有父亲的友人们也都把银票放在茶盘里。花白胡子一颤一颤的祖父,像下饺子一样,把金银锞子和铜圆,还有长命锁和手镯子放在铜盆里,收生姥姥忙不迭地喊着“长流水,聪明伶俐”。奶奶放进来红枣花生桂圆栗子荔枝,收生姥姥又不迭地喊“早儿立子,连生贵子,连中三元”。
大家行礼如仪后各自落座,收生姥姥便拿起棒槌往盆里搅和,一边搅和一边说:“一搅两搅连三搅,哥哥领着弟弟跑,七十儿八十儿、歪毛儿淘气儿,稀里呼噜都来了。”然后把孩子解开大红缎子,抱到盆里浇水,他觉得身上起了个寒噤,一勺清水浇到了屁股上,不禁咧开嘴哇哇抗议起来。日后是每天能写几千字的作家,那个时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想说“水凉”,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抗议。他的哭声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如此微弱,对于如此抗议,反引得大家一阵狂喜。
周围又响起一阵贺喜道好的声音,纷纷向父亲和祖父作揖,“响盆了响盆了,大吉大利啊。”收生姥姥念叨个没完没了,又往头上浇了一勺凉水,念叨着:“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到比一辈高;洗洗蛋,做知县;洗洗沟,做知州!”大家哄堂大笑,自己哇哇大哭着无所适从。
没想到紧跟着还有。下面是一个艾叶球,点着了,冒着一缕青烟逼了过来,还有一片辣辣的老姜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上。那团冒烟的东西,在脑门上烧了很久才拿走,全不管自己已哭得昏天黑地。这是一场旧时代的狂欢吧。
的确是狂欢,他们还没完,本来没有几根头发,居然还要拿梳子来梳头,收生姥姥一定可以去当说书的先生了。她还在说:“三梳子,两拢子,长大戴个红顶子;左描眉,右打鬓,找个媳妇准四趁;刷刷牙,漱漱口,跟人说话免丢丑。”
还以为完事了,没想到她又剥了个熟鸡蛋,滚烫的鸡蛋白滚在自己脸上,高声说:“鸡蛋滚滚脸,脸似鸡蛋皮,柳红似白的,真正是爱人儿。”孩子的哭声已经震天响了,但周围的人说因为哭得响,是可喜可贺之事。折腾够了之后,终于把自己从盆里捞出来,捆在蜡烛包里,可怕的是拿了一根大葱,在身上抽了三下,又说口诀:“一打聪明,二打伶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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