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有些失落。但我很享受她对我的崇拜。在她面前,我淋漓尽致地表演自己倒立的技巧。其实琼一直不知道,在我读书的那个小学里,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会倒立。因为我们学校的一旁,是杂技团。在那一大座空空荡荡的老祠堂里,杂技团的训练,每天袒露无遗地展现在我们眼前,使我们能在无限的景仰中,轻易地学到了下软腰、翻跟斗和倒立这些技巧。所以,当我走进那个园子和老房子的时候,也轻易地成为琼崇拜的对象。在天井那一堵有着漏光花窗的围墙前倒立,成为我们每天必做的作业。在我做着倒立姿势的时候,最方便看到的场景,就是越过门口之外的那个有树的园子。我是穿过那个园子,在那里遇到了琼,然后跟着她走进这座老房子的。那个时候.园子和老房子,对我来说还非常陌生。我走进来的时候,也没有料到我会有一个漫长的夏天待在这里,和这个叫琼的女孩天天做着倒立的姿势。
无论怎样,当我不得不和这个叫琼的女孩一起做着倒立姿势的时候,我就有了很多的时间来观察那个园子和老房子。
那种长时间的观察激发了我许多无边际的遐想。到今天我还认为,遐想是我在那个年纪里最大的乐趣。因此,当我盯着园子的时候,能慢慢回味起这个园子的古怪了。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园子就有的感觉。为什么是古怪呢?我说不清。有时我觉得是因为它让我想起一些被当时的人已经遗忘了好久的东西,而这些东西,还藏在一些书、一些画和一些电影里,而我恰好是喜欢看这样一些书、画和电影的人。我后来还想起来,为什么我一旦回忆起那个园子。就有了说故事的冲动。因为那个地方的气息,从一开始就让我感觉到它是一个隐藏着很多故事的地方。即便那个时候我还只有十三岁,但这方面的敏感已经开始表露出来了。我后来常常为自己具有这样的天赋而自得,甚至感动,因为这使我觉得自己很早就表现出与别人的不同。
园子挺大的。同样的树,一棵挤着一棵,把园子挤得满满登登,像一个丰盛的林子。园子里只有树,没有花。也就是说,它不像一些花园那样,有着刻意栽种的花卉。只有树的园子,从外面看上去,是严肃而封闭的,无法看清它的内涵。粗壮而叶子密实的树,将园子遮掩得如同一个衣着严实高贵的妇人,傲慢地将外面的世界拒之千里。还能证明这一点的,是在这个园子里,从来没有像小城里其他有树的地方,在酷热的夏天里,到处充斥着聒噪的蝉鸣。没有蝉鸣的园子,更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每次踩着满地浓荫走进园子的时候,静悄悄中,我立即有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无端地就预感到要发生点什么事情。
当然,在倒立中长时间地观察那个园子,是乏味的。只有树的园子,总显得太单一和沉闷。我喜欢我居住的那个校园,到处种着花,不同季节地轮换着好看的色彩,吸引着各式各样漂亮的蝴蝶,还有蜜蜂。而这个园子,树下总是空荡荡的,只有稀稀疏疏的小草。后来的日子里,有时能见到有星星点点的小花在闪动,浅浅的白,或浅浅的黄,仔细端详也很动人。但是,从来看不到蝴蝶的影子,哪怕是那种最微不足道的小粉蝶。我常常为了琼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而去深究这个问题,并由此产生了一些虚无缥缈的想象。所以,当到了那么一天,一场豪雨之后.一只蝴蝶飞进屋子里来了,果然是白色的,立即引起我极大的警觉。那只蝴蝶的白色身影,整整一天,在幽暗的老房子里一扇一扇地闪动着,飘忽诡异,令我既惊喜又有些害怕。
我对琼说,有蝴蝶了,白色的一一
琼没有吭声。她倒立的姿势已经很准确,使她把所有的热情都放在了上面,对我的问题没有兴趣了。
我不甘心。又说,你姐姐一一
琼仍然有点斜的眼睛突然落下来盯住了我的脸。我心一凛,收住了口。
我开始忐忑不安了。白色蝴蝶的影子和琼的态度,使我无端预感到要发生点什么事情。后来,是有事情发生了。这使我成功地又一次验证了我的预感能力。
穿过园子的,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小径绕着树弯曲着,有了一种曲径通幽的感觉。当老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时,神秘的感觉更是不期而至,往往让我想起电影中某些刺激性的镜头。有一次我突然对琼说,我在电影里见过你们家的房子。琼听着一愣,虽然眼睛仍然上斜着并没有看着我,但已是满脸的激动。其实我知道那不可能。但我高兴我这样说了,能让琼得到一次满足,作为她对我的倒立技巧无限崇拜的一种回报。
老房子不大,和园子比起来,它显得太小了,好像只是园子的一小部分而已。我在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感觉到它更大的一部分不知怎么回事被弄丢了。
我将之称为老房子,是因为它给我的感觉。我走进它的时候,就强烈意识到它离我生存的时代有一个遥远的距离。这种距离是由什么凝聚而成的呢7我说不清。也许是青苔,那些碧绿湿润厚实可爱的青苔,长在青砖房墙的缝隙,长在小天井同样是青砖铺成的地面,甚至还长在水井的里里外外,散落在墙边那些模样精致的花盆上。当然,也许不仅仅是青苔,还有那种幽暗,那种一走进老房子就感觉到的幽暗。
老房子的幽暗,是一种悠长而神秘的幽暗。当我从外面酷热的世界中突然走进来,就特别清晰地感觉到那种幽暗。我很快就发现,那种幽暗是水的感觉造成的。我将之归结到那个小天井,因为那里有一口水井。那是一口小而精致的水井。高出地面的井台,用齐整的青砖砌成很好看的六角形,有些青苔长在上面,显得古老而又活泼生气。
P4-P5
终于出版第一本小说集了。
1003年底,大病,不得不放弃讲台,开始潜心写作。奇迹般生存至今,或许有写作的支撑,更是亲人、朋友、学生以及许多熟识或不熟识的人的关怀与帮助。
借此书的出版,感谢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学生以及那些帮助过我的人。也是亲人、朋友和学生,自始至终地鼓励和支持了我的写作,他们是我的作品最早最忠实的读者。
有人指出,我的写作过于温情,似在有意无意间回避人性的丑陋与恶。或许是这样的。我少年逢乱世,几乎失去对人性的信任,由此更渴望和珍惜人性的温情,也更愿意相信人性的善要比恶更有力量,相信爱能给予生命最大的能量。经此人生大劫,更坚信这点。也许是这样,我希望我的文字里能留下更多人性的温情与美好。
此书的出版,全有赖于我的学生的资助,还有罗越媚、叶长茂两位朋友的热心促成和辛劳奔走。
感谢罗越媚、叶长茂两位朋友。
感谢我的学生。他们是我近二十年前教过的学生。多年来即便疏于联系,心灵上依然亲近如昔。他们是我的骄傲。我爱他们。在此写上他们的名字:
张婵、叶平、刘娟、陈会玲、李恩端、廖红霞、钟惠萍、罗信波、杨菁、袁枫、吴杏仙、杜展屏、吴家文、梁建文、周慧、李丽辉、梁红、苏雪欢、郑之敏、温彩虹、黄虎等。
此外,还要感谢我的朋友胡发云、董浩以及我的弟弟王力坚为此书写下优美的序文。感谢女儿小文为此书精心绘制了插图与封面设计。感谢暨南大学出版社的周玉宏、黄志波两位老师为此书的出版所付出的辛勤努力。
最后,也感谢愿意读到这本书的读者。
林梓
2015年12月12日 广州
林梓自小就是我的偶像,我自小就是她的粉丝。其实,林梓就是我姐姐,只比我大一岁,却早熟多了。“文革”开始那年,林梓小学毕业,因父母亲一下子成了黑帮,她失去了升学机会。也因此自由自在介入了“文革”,卷入派性斗争,出入于众多造反组织,激烈、坚毅、沉着、冷静,整一个林道静*似的。这也就为她日后的小说创作,超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那时我才小四,懵里懵懂的。
林梓自小就聪慧过人。聪慧与早熟,孰因孰果?大概就是互为因果吧。林梓小时候懂的事情就比年龄大于她的小孩还多,主意也特多,因此“文革”中所结交的朋友,大多为哥哥姐姐级甚至叔叔阿姨级的人物,而且往往是造反组织的领袖人物。这些人物,在她日后的小说中逐一登场亮相。
林梓自小身体就不好,经常患这病那病的。据说体弱多病者特别敏感,我是相信这说法的——《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就是明证。反正,林梓自小就特敏感。我们没注意到的事情她会注意到,我们没发现的东西她会发现到,甚至还没发生的事情她也能预感到,敏感到有点让人心里发毛。敏感也就罢了,林梓记性还特强,所以,日后她小说里的历史细节就特多特细,令我们咋舌(自己咋就不知道),郁闷(自己咋就没印象)。这种敏感的特质,在日常生活中往往就表现为多愁善感,体现到小说创作中,便多见缠绵悱侧的情感抒写了。
看我把林梓说得像天才似的,其实,林梓的后天努力更有说服力。林梓自小就喜欢读书。或许受父母亲影响吧,但我觉得林梓的读书是有点儿不正常的——读得多、杂、快,而且记得牢。反正我至今望尘莫及。不过,林梓读的书还是有个方向的,主要是文学艺术,包括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电影。所以,“文革”期间,我们逃难到乡下,林梓就带领我们跟一群农村娃.自编自导自演类似“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的歌舞剧;下乡插队到返城工作期间,更成为宣传队里举足轻重的编导;“文革”后参加高考,一心要考中文系,偏偏语文考砸,读了历史系,但是依然文心不死,在大学里写诗、作文、编写演出节目,亦能获奖。从其年纪轻轻就享有才女之誉,到今日屡屡发表小说,可谓修成正果了。
林梓第一篇小说《水魇》就发表在中国大陆最高级别的文学刊物《人民文学》(2003年第7期)上,那是一篇短篇小说,之后接二连三发表的却都是中篇小说,诸如《蛇魇》(《钟山)2004年第5期)、《锁住的笛声)(《钟山》2005年第]期)、《夏天的倒立》(<人民文学》2005年第5期)、《乱红)(《钟山》2006年第3期)、《燕州美人)(《江南》2007年第3期)等。
林梓小说的表现特征,可从如下几个方面讨论:
乱世——这是林梓小说最为显著的故事背景,从大革命、内战、土改、“大跃进”,以至“文革”。这既是林梓小说人物的苦难命运,也是中国当代史的艰辛历程。故事发生的地方,多为小城、乡镇、山区,以小人物的命运,引领出大时代的潮流;以民间的叨絮叙述,纠补官方的恢宏史观.
女性——林梓小说的主人公,无一例外都是女性,而且都是心灵、容貌俱美的女性,如《夏天的倒立》中的女人、《水魇》中的女知青、《燕州美人》中的苏如花、<锁住的笛声》中的云孃孃、《蛇魇》中的莺姑、<乱红》中的石娘等等。这些女性,就是中国命运(缩影)悲剧的载体。悲剧是美的毁灭,林梓深谙其道。这些美丽女性遭遇的悲剧,尤见凄美。《乱红》末句,一语道破:“乱红如雨,仍然美丽而凄然。”在正式发表小说之前,林梓曾在北岛主编的文学杂志《今天》(2002年秋季号)上发表过一篇叙述性散文,所用标题就是《那一个年代的漂亮女人》,描写了市民出身的新,书香门第出身的枚与杨,高干出身的芬,都是容貌漂亮也喜欢美又不乏革命理想的女知青,都不同程度地渴望人性,甚至不惜张扬原欲,然而她们被当时的社会环境所禁锢、毒化乃至异化,最终成为那个时代人性冷漠残酷的牺牲品。
细腻——这是林梓小说文笔最令人瞩目的特点。或许是身为女性,或许写的主要是女性,这种最具女性特征的文笔表现,在林梓的小说中发挥得淋漓尽致,诸如:
今天苏如花的木屐看上去还很特别,因为在那上面,非常显眼地裸露着一只只圆圆小小鲜艳娇嫩的红趾甲。……苏如花竟然还有辫子,只是铰短了,用了一块素花手帕紧紧绑扎一起,干净妩媚地露出了修长而白皙的颈脖,白晃晃的阳光下,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细而柔软的绒毛在上面微微扇动。
——《燕州美人》
刚入秋,凤凰花开得茂盛,也开始落了,没有风的时候,碎红从树上落下来,一点一点地落,轻轻慢慢,温柔细致。当年母亲牵着我们的手走过树下,给我们吟诵古人的诗词。母亲的声音洒落地面,也是轻轻慢慢,温柔细致.
——《乱红》
无论是描景还是状人,林梓都以细腻人微、沉静温柔的笔触,营造、渲染、烘托出一个柔美的氛围。在冷硬尖锐的革命历史叙述中,这样一种柔美氛围的营造、渲染、烘托,颇有几分突兀、怪异,而又彰显无尽的张力及魅力。
忧郁——这是林梓小说十分普遍的感情基调。网友董浩在《最后的贵族——我读林梓》中精辟指出:“我试图从这些文字里找出“忧郁”这两个字,但是没有。可忧郁就像<水魇》里所描绘的氛围一样,四处浸润、弥漫,无所不在.感觉如同在江南的黄梅雨季里的湿漉漉,但这湿漉漉是心的湿漉漉,‘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种忧郁的情感基调,固然跟女性、悲剧的因素有关,我想,应该还跟林梓自身的经历,以及因体弱敏感而衍生的多愁善感关系密切。值得注意的是,林梓小说这种忧郁的情感基调中,往往蕴含着凝重深沉的历史感。这一表现,使林梓小说的忧郁,突破缠绵悱恻的儿女情长,透现出风云际会的历史沧桑。这个特征的形成,或许是跟林梓的历史专业训练及关注有关。
由此可见,历史专业的基础对林梓的小说创作大有帮助,然而.因历史专业训练而对史实的执着,却跟林梓对美/善的天然敏感与追求,形成了某种不协调性,以致在小说故事情节描述及人物塑造上,在某种程度上存在诠释、解读的困难。比如林梓显然甚为偏爱主人公,尤其是女主人公,而这些主人公大多有现实原型,鲜明的历史对位加上爱之深、护之切,林梓有意或无意“过滤”掉他/她们原有或应有的“杂质”,致使这些主人公几乎是零缺点,以致这些来自史实的小说人物放置在小说反映的史实环境中,反而与史实产生了某种程度的疏离与脱节。虽然“纯净人物vS污浊现实”的构思/范式也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小说的思想及审美张力,但也导致人物塑造的丰富性、复杂性未能得到更为充分多元的展现,故事情节未能得到更具戏剧性的冲突与发展演变。当然,这是我个人的观感,或许是不同的创作理念与审美观所致。
尽管如此,就我的认知而言,林梓的小说瑕不掩瑜,其成功与成就是不容置疑的。我也相信,林梓的小说能给予读者历史的震撼、美学的濡染、情感的熏陶、精神的感召。
行文至此,余情未尽,因赋一律,以诉未了之情:
南江雾雨明湖月,夙愿终偿纵性灵。
倒立夏天伤水魇,幽囚横笛乱红凝。
桃花巷里三生恨,竹岭山中一辈情。
乱世女儿书乱世,青灯掩卷意瞑瞑。
《夏天的倒立》是作者林梓的第一本小说集,收集了在《钟山》《人民文学》《江南》等发表过的中短篇小说。书中的八篇小说有个共同特点,写的都是遥远年代里的一个个故事。而作者执着地以一个少女的眼光回望当年,以一种远离那些思想、路线、派别、集团、政治纠葛之羁绊的独特视角,来记述发生在特殊年代里的一段段令人触目惊心的往事,揭开一道道真正的依然在隐隐作痛甚至渗血的伤痕。冷硬尖锐的历史,在作者温婉细腻充满灵性的笔触和纯真的少女情怀下被柔化了,没有怨恨,没有怒气,只留下一个个荡气回肠悲惋动人的爱情故事和一个个美丽善良令人难以忘怀的女性形象。小说中纯净的人物与污浊的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给予读者历史的震撼、美学的濡染、情感的熏陶、精神的感召。作者的女儿为此书绘制了精美插图,由此大为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