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疑惑了,立住脚步,吃力地将背上的行李卷儿往上耸耸,那是他当行政干部多年来走乡串村的家当。立即,系着的茶水缸子,吃饭瓷碗,便叮当当地晃起来。
“嗬,大清早碰见你这怪人了,放着这么好的毛驴,自己倒苦着背行李,那是你家小媳妇吗?”
他才听明白了,难为情得脸红了,但立刻就高兴了:“它累。它真好吗?”
老人手在口边哈了哈,跑过来,蹲在毛驴的胯前揣揣,又在毛驴的背上拍拍,便睁着小而细的眼睛看起他来,说:“哈,亏你有这么好的毛虫,这是纯南山种嘛!它顶辆小拖拉机呢,驮件行李卷儿倒会累着?”
他并没有反感老人的嘲弄,倒浑身抖抖地来了精神,拉长声音吆喝毛驴又往前走。老人倒疑惑了,忘了再拉那网,在后边说:“怪人,怪人!”
他只当没听见,看那太阳已经出来,在冰层上变幻五彩颜色,毛驴就在光环中走着,四蹄儿像鼓点一般叩响,那毛茸茸的耳朵上,脊梁上,冒着热气,有银亮亮的水珠儿闪动了。“怪人”,他想着老人的话,倒觉得可笑,好毛驴,一点没错,这么好的毛驴忍心让它累着?当然它可以驮二三百斤的驮子,可是,它怎么能驮这行李卷儿,行李是我的,“它是老六的。”他说。
一提起老六,他觉得这捞鱼老人哪儿有点像老六的,但老六没那么胖,也没那么多笑,好像那脸上的皱纹从来没有舒展过。嗜好吗?他似乎没有发现,他到那个村子驻队了半年,从未见老六吸过烟、喝过酒,或者唱乱弹、斗棋子的。只是有一次他去老六家,看见老六将毛驴的拥脖套在自己脖子上,正跪在毛驴旁,小心翼翼地,拿篦梳梳那驴毛,大舌头就在嘴里搅着咬,吱吱地响着节奏。那毛驴就是这么大的,黑红色毛的南山种。
这是两年前的老六了,现在呢,还是那一脸的皱纹?学会吃烟、喝酒了吧?毛驴是老六的命,毛驴要送赔他了,老六一定有什么好的预兆呢!说不定,一见到毛驴,会舒展一脸的皱纹,笑得有捞鱼老人的豁朗。噫,那笑,会使他得到多少慰藉,将要摇落他苦闷树上的多少个枯叶哩。他想到痛快处,自己便先笑了,笑得似断非断地喘,扬手将一块石子流星般地甩到远远的地方去了。
“哇!”一声惊叫,远处山根的枯树上,一群老鸦起飞了,哇哇不止。他兀自一个惊悸,出了一身冷汗,立时在那里站定了:他害怕听这鸟惊声。这声音,一年多来,常常使他心惊。他永远也忘记不了那天去老六家拉毛驴,老六脸色乌青,额上的皱纹深得能放下一根指头,拿一种恐怖的目光瞪他。等他把毛驴拉出院门,老六突然发疯似的扑进毛驴棚,用头撞墙,抓着驴拥脖子,下死劲地撕,撕不烂,就从门里甩了出去,正打到门前榆树上的老鸦巢里,巢被打落了,一树鸟叫。
“老六,你还记恨我吗?”他想,当再走进老六的门口,那指头深的皱纹,那撕拥脖的手……他不敢往下想了,竭力闭上眼睛,只在喃喃说,“我给你赔毛驴来了,我给你赔不是来了!”
他呆呆地换着步子往前走,踏碎了多少冰块,踢开了多少石子,他全然不理会。清醒的时候,路已经伸延到山根下了。那里是一个土坪,太阳照在上边,歪长着未收割净的谷禾秆儿,毛驴早抢前去大吃大嚼,然后就打起滚儿来,喜欢得像一个孩子了。
他站在毛驴旁边,没有去催赶,欣赏着它的快活,自己也觉得快活,任那四蹄踢腾起来的土星、草末儿落在自己的头上、肩上。“我该像是老六了哩!”(P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