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者铺染的一系列景物中,首先出现的形象是枯萎的蔓藤和僵老的古树,显示了毫无生机的萧瑟气象。这时,一只昏鸦——无精打采的乌鸦飞入画面,呀呀地嘶叫着,扑打着翅膀,跌落在光秃秃的老树枝上。这就在已经十分败落的背景上又涂抹了一笔凄厉的色调。
但是,随着画面的延伸,却出现了“小桥流水人家”这样极为明净的景色。潺潺的流水、纤巧的小桥、温暖的茅屋,一切都是如此的安谧,就连那户人家的欢声笑语也如闻似见。犹如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于历经昏暗之后,展示了一派勃勃生机。
按照我国传统的艺术表现手法,“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李笠翁曲话》),那末,“枯藤老树昏鸦”点染出来的“哀景”,正与“小桥流水人家”展示出来的“乐景”形成极为鲜明的对照。不过,因为二者平列,仅此二句尚难以判断作者这种对照的用心,究竟是欲一倍增其哀抑或一倍增其乐。这只有在下文推出闻见此景的主人公之后,才能得到正确的答案。
“古道西风瘦马”,冒着凛冽的西风,一匹筋疲力尽的瘦马在荒郊古道上踟蹰而行。虽然读者尚不能正面认清主人公的面孔,但透过瘦马的蹒跚形影,马上游子的凄苦之情却已毕现无遗。于是乎,以上所列貌似对立的两组景物,在这位异乡羁旅人的眼底,便全然重叠起来。“枯藤老树昏鸦”岂不正是自身心境的写照?昏鸦栖落于枯枝与自己的寻觅归宿,处境何其相似!愈见其情绪之悲凉。而出现在另一角落的“小桥流水人家”之所以给他更有力的吸引,或许他的家乡也是这样的温暖、安适、生意盎然,不过,远在天边,可望而不可即。以这种悲凉的心情来体味这一“乐景”,势必会更添一重悲凉。“古道西风瘦马”,只见他顶风策马而行,一心要尽快离开这一“乐景”,以免沉浸于更深沉的痛苦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诗人特意点明了驿道年代之“古”,这不仅表明其今日的荒废,更意味着此情此景为古往今来的羁旅中人所共同的经验。一个“古”字,把游子的个人凄苦推及古今,足以引起读者的丰富联想和共鸣。而作者本人肯定是联想得最深、共鸣得最强烈的一个。“夕阳西下”,处在日暮途穷、尚未觅得归宿的时刻,作者不由发出悲哀的叹喟:“断肠人在天涯!”人生的旅途在于寻求理想的归宿,可是对于这位游子来说,海角天涯,一切却是这样的渺茫;当思及此,怎不令人愁肠寸断呢?
最后一句,一反前文单纯铺叙景物的格局,变成了直抒胸臆。而读者在洞悉其胸襟之后,再来回顾前面铺陈的景物,才能豁然明了和深切感受每一景物都涂有这位天涯沦落人的浓重的感情色彩。
要在短短的二十八字里凝结如此丰富而跌宕的感情,并不是容易的事。为此,作者在语言设计上进行了一番惨澹经营。他把精心选择出来的景物只用特定的名词来标志,而不用半字谓语作说明,正所谓点到而已。进而,他又把九个景物——也就是九个名词平分成三组,每组景物里都包括一个活生生的主角,用它来决定一组景物的情调和气氛。枯藤、老树,只有在昏鸦飞落下来的时候,才更显出其败落;小桥、流水,只有与人家连在一起,才更显出其生气;古道、西风,也只有在出现了瘦马之后,才更添其凄凉,这样就构成了一幅幅特色独具的画面。这些画面,表面看起来是孤立的、静止的,彼此之间似乎毫无联系,仅仅通过篇末点题,“断肠人在天涯”,才告诉读者:如上画面乃是游子眼中捕捉到的,它们无一不牵动着游子的心弦。于是,孤立、静止、互不联系的景物,一变而为提供给读者驰骋想象羁旅之情的典型环境和广阔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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