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宫”和“皇宫”
接到临西县委侯殿峰来信,说冠县二中红卫兵8月27日掘了武训墓,抬尸游街,最后焚尸扬灰。大概考虑到通信安全,不敢透露一点不满情绪,简单的百十个字。字迹都变形了,不难看出他握笔的手在颤抖,心在颤抖。最后一句是:这下江青同志可解恨了!
只有我明白,这是一年前我们两人谈话的继续。去年去临西出差,认识了这位朋友,一个文学爱好者。他是武训师范的毕业生,对批判电影《武训传》看不惯,想不通。武训是本地堂邑县人,在临清一带行乞办义校,被当地视为圣贤。孙瑜执导,赵丹主演的这部电影备受欢迎。1951年却被批判:“污蔑农民革命斗争,污蔑中国历史,污蔑中华民族”,“是一个骗局”,“反动宣传品”。江青亲自带领一班人,写了《武训历史调查记》,还针锋相对地拍了宣扬武装起义的《宋景诗》。12月殿峰又来信,说北京师大红卫兵到曲阜孔庙,砸碑、挖坟、烧像、毁书,造成一片废墟。
这就是红卫兵运动第一个高潮——“破四旧”,所谓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工农兵要坚决支持革命学生》和《好得很》。保定红卫兵闻风而动,从改路名、店名、影院名、公园名开始,一切被认为与“四旧”沾边儿的事物都成为破除对象。保定女中改名“要武战校”,女孩子穿军装,扎皮带站在街头,对视为奇装异服的行人采取粗暴行动,如把长辫子剪成齐耳短发,剪断“牛仔裤”的裤管,剁去皮鞋尖头。见细瓷就砸,见字画就撕,见红木家具就烧。把从机关和各家各户抄来的书籍大卡车拉到东关造纸厂,堆积如山。省文联资料员沈虹菲紧张得快神经病了,在资料室门上写“机要重地”,一天到晚守在门口,随时准备与闯进来的红卫兵拼命。按红卫兵的标准,她管理的全是“封、资、修,大、洋、古”。特别是内中有一套古本《金瓶梅》,河北省属机关只有两套,一套在河北大学,一套在省文联,被视为镇馆之宝。当时政策规定,只有副教授以上级别的专家才能借阅。
打、砸、抢、抄、抓,成为红卫兵的专利,谢富治领导的公安部发布告规定:“不准以任何借口,出动警察镇压学生运动。”红卫兵更加无法无天,头脑一热,大胆设想,再去求证,想抄谁的家,破门而入,翻个底朝天。文联机关红卫兵也学了这一手,要抄田间、梁斌、李满天的家。先排除李满天,因为他妻子带着三个孩子去昌黎农村落了户。送人下乡时知道了家底,除了床板、被褥,就是一些书刊杂志。而田间、粱斌就不同了,田间住北京后海北沿一座四合院,梁斌住天津黄家花园南海路一座小洋楼。派大卡车,三上北京,三下天津,取得重大收获。经过一番设计,布置了两个展室,召开现场批斗会。
田间展室称作“白宫”,因为他经常出国,带回来一台黑白电视机,大家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还有一些录音机、照相机、油画、相册、旅游纪念品,都被视为崇洋媚外的证据。最重要的是一包袱资料,有阎锡山的布告,日本人拍摄、印制的平阳、阜平、唐县惨案,烧杀奸淫的照片。以为抓住了铁证,可以定他为汉奸、特务了。其实是田间在担任雁北地区秘书长时,攻破日本据点收获的战利品。经组织同意保存下来,当作写作参考资料的。
梁斌的展室叫“皇宫”。因为抄回来的是一些笔墨纸砚,古玩字画。据梁斌回忆,最心疼的是用《红旗谱》稿费,从荣宝斋买的几幅国画。一幅是齐白石晚年的得意之作,还有自题:“窗外留得破叶,风光已是残秋,萧萧一夜冷雨,白了多少人头。”一幅是吴昌硕84岁时为弟子启之画的大幅梅林。梁斌见过故宫博物院相同的珍藏,不如这一幅好,要200元,他没还价。再一幅是吴昌硕的墨荷,自题:“荷花荷叶墨汁涂,雨大不知香有无,天池雪个呼不起,看谁好手谁野狐。”是吴老晚年之作,笔墨淋漓,艺术珍品,花170元买下。梁斌自己画画多年,深知它们的艺术价值,悬挂壁问,得意地说:“此后数十年,京津各地能与此三幅杰作相媲美者已经没有了。”如今它们都成为梁斌“地主生活、封建复辟”的罪证,说他不是农民朱老忠,而是地主冯老兰。
这些抄家而来的东西,随着群众组织的更迭,军、工宣队的易手,到落实政策,交还本人时,发现有些已经丢失。田间一家最惋惜那一包袱资料,是日本自己提供的侵华罪行证据,如果它们还存在,会为“南京大屠杀”提供大量旁证,会帮助许多受害人打赢国际官司。梁斌临终之前,还念念不忘他珍贵的字画,不知被谁拿走了。有人说,其中的任何一幅,留到今天,都可以在北京换一处豪华的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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