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稿紧紧扣住文学与历史的关联，从发生学的角度，剖析和展示近代湘西社会转型背景下的政治、文化以及沈从文的从军经历对于沈从文的文学及思想形成的原点意义。

罗维，笔名：咪咪妈妈。湖南警察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2012年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出站，美国马萨诸塞州州立大学安城分校传播系访问学者。已有《百年文学匪类叙事研究》、《湘西王陈渠珍》出版。

序
导论
第一章 军人与士绅：近代湘西箪军文化传统的形成
一、一支军队
二、一座因“另外一个意义枯荣”的小城
三、无箪不成湘
四、将门之后
五、沈从文笔下的凤凰光复事件
第二章 崛起与消亡：沈从文对军人政治的批判与审思
一、近代湘西边地军人政治格局的形成
二、民初箪军的再次崛起以及对湘西近代化进程的影响
三、箪军消亡的必然命运及沈从文对其结局的审思与批判
四、楚文化与箪军文化的关系
第三章 从军与从文：从军对沈从文文学发生的影响
一、获得审美观照人生的独特视角——一个湘西小兵
二、获得人生转向的契机——沈从文笔下的“统领官”
三、获得对历史的独特认知——“有情”
四、形成对人生独特的审美感受和观照方式“悲悯”
第四章 传奇与本事：沈从文的湘西军人题材作品
一、沈从文笔下湘西军人的世俗化图景
二、沈从文笔下箪军的文化特点
三、别有意味的叙事
四、“边城”叙事对民国时期地方军队匪化的反映
五、《边城》的挽歌情怀
结语 一个湘西小兵的诗意还乡
附录：从来飞将不封侯——晚清著名箪军将领田兴恕小传
参考文献
后记

湘西匪事一直是一个话题，因而也一直是一个噱头，
仿佛成为写湘西绕不过去的坎。悲哀的是这个话题形成的
意象总是与暴力相关：嗜血成性，鲁莽野蛮，桀逆横暴，
无恶不作成为基本标配。
世界果真就是这样意识形态化的单色呈现吗?
其实不然。世界的复杂性就在于任何一件事都很难单
色描摹。湘西“匪事”也莫不如此。正因为如此，一位精
雅而侠义的女博士才会隔一百年时空，敢对一位统领湘西
二十多年的湘西王喊爱：
“如果回到一百年前，我也会拿命去爱上这个侠骨柔
情的湘西男儿!”
在“娘炮”横行的时代，这话的确振聋发聩!
这爱绝对不是一般男女之间那份卿卿我我的爱，而是
对一种起于苍茫山水之间，吞山纳海而霸气飞扬、壮怀激
烈的人生态度的一份钦崇和敬爱。
于是，在她研究视域里，湘西、箪军、土匪、田心恕
、熊希龄、陈渠珍乃至于沈从文、黄永玉等等，都成为关
键词。在2007年的博士论文选题中，她就关注了“土匪”
这个话题。我们都知道，对一般女孩来说，大部分喜欢的
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青涩之情，对使枪弄棒
感兴趣的凤毛麟角。秋瑾时代早已过去，当下，一眼望去
，雄灭而雌起，难得如今居然还有人，特别是女人对雄心
霸气不仅倾心仰慕，而且倾毕生精力关注这个话题、关注
这些群体，这就显得特别难得。
“土匪”这个概念已经成了她研究的聚焦点。到2012
年，她又出版《湘西王陈渠珍》。在这部著作里，她在查
阅大量资料的前提下，像现象学那样，将一些既定概念悬
置起来，用心和情感贴近材料，贴近当事人的心扉和他的
言行举止，贴近中国近代社会现实和湘西事实，斟酌、比
较、分析、判断，然后写出了符合基本事实的，有血有肉
的陈渠珍。正是经过自己的深入研究，她喊出了“如果回
到一百年前，我也会拿命来爱这个湘西男人!”
这次，这位侠女又把一本新著《沈从文与近代湘西军
人政治》草稿交给我，语词恳切地请我写点什么。侠女做
事干净利落，我也不装模作样玩矜持。都是爽快人，写就
写，又不是杀人。
在沈从文研究中，不乏有人写到他早期军旅生活对他
一生的重大影响，但是还没有人像罗维这样，以专书形态
系统地将湘西军人政治生活中的主要人物以及受这种军人
政治浸染最深的湘西文化精神，与沈从文心智成长、意志
锤炼和爱恨基因的深厚关系加以厘清，让我们对沈从文和
他的文学世界的理解多了一个角度、一分认识，对他的美
学观念和文学主张有了更深入的体味和感知。
像福克纳为世界奉献了“约克纳帕塔法县”这个文学
意象一样，沈从文为世界奉献了“湘西想象”“湘西审美
”“湘西传奇”和“湘西人物”。在中国还难以找到像他
这样系统生动和个性鲜明地把故乡牢牢地建筑在文学世界
里，使之成为世界文学一种地域意象典范的作家。正因为
是地域性的，它的独特性甚至超出一般人的知识和感觉范
围，以至于才出现对他的独创性发生隔膜和误读现象，也
才会有沈从文的深切悲哀：“你们能够欣赏我故事的清新
，照例那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够欣赏我文字
的朴实，照例那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上个世纪和
本世纪以来对沈从文的很多否定和批评，大略来自这方面
的不少。
在我看来，阅读沈从文至少应该从他具体生存的历史
环境和人类未来发展的高度两方面，不懂他所处的地域历
史，就不可能懂他语言所包含的全部信息；不朝向人类未
来应有的高度，就更不能理解沈从文的坚守、批判和热爱
。不要以为世界换片很快，城头大王旗变色迅速，人类自
身的心理结构和文化建构一定存在变与不变的内容。你以
为沈从文作为浪漫主义最后一位诗人，只能写田园牧歌，
而否定现代化进程?大错特错。他怀疑的是现代意识强行植
入中国时，主流文化精英们的对策和社会现象。这不是一
个“正确”的思想立场。当时包括陈独秀、胡适和鲁迅这
样伟大的人物，在运动之初，对传统文化都采取彻底否定
的态度，仿佛西方文化就是疗救中国的唯一良方。这几乎
形成了一个不可否定的思想潮流。而沈从文这个乡下人，
却不因为崇拜这些伟大人物而跟着起哄。他以极其理性的
态度，在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之中进行选择、甄别、摒弃
和吸纳。就像被很多人指责的他在当兵时面对砍杀人头的
那份冷静，在这场摧枯拉朽的思想大潮中，他冷静地在飓
风毁坏的文化现场认真捡拾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文化碎片
。他绝不盲从西方文化，对那些囫囵吞枣毫无批判精神的
崇洋媚外现象同样举起匕首和投枪。
就是这个沈从文，他的魅力穿越百年历史风云而依然
光彩照人。那么这魅力与他的故乡有何关系?这就是这位“
文学女侠”试图给我们揭示而很多批评家未深入探讨的问
题。非常高兴地看到“文学女侠”在这部书中那份学术真
诚和逻辑冷静。
从学术真诚看，她对沈从文本人和他的作品做了深入
研究，历史资料的爬梳和湘西实地田野调查结合得非常缜
密，对沈从文作品的细读也一丝不苟，作品中各色人等都
熟悉如街坊邻里

读罗维的文字，能够分明感受到她的研究方法是在灵魂里“复现”湘西历史大场景。她不带“先验图式”走进湘西这部已经发黄的历史巨片，而是深入情景之中，随着陈渠珍的标队在雪域中跋涉，搭乘沈从文《湘行散记》描述过的上行船，在沅水中搏浪前行……百年历史中的湘西风云和风云中特立独行的湘西人物以及他们用思想和感情演绎的故事，都被她吸收进血脉和骨髓里，然后做出自己的判断。这几乎和现象学胡塞尔的“还原”理论一样，坚守从自己真切感受过的现象入手进行分析判断。

本书是作者在2012年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流动
站做博士后的出站报告基础上写成。六年过去了，书稿得
以在上海三联书店出版，心中有很多的感慨。一是有些许
的欣慰，因为本书对于沈从文先生与近代湘西军人政治关
系的探讨虽然粗浅，但毕竟就这个学界所不太重视的问题
做了一个比较全面的梳理与论述，且提出了一些自己的观
点，相信对于其他的沈从文研究者会有一定启发；但更多
的是遗憾，因为六年的时间让我对于沈从文先生的文学成
就与思想主张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但书已成稿，好比建房
子，架子已经搭好，只能做局部修改，却不容易推倒重来
。只好自我安慰，待有机缘，再另起炉灶写一本与沈从文
先生有关的书。
我的学术生涯是从沈从文先生这里开始的，大学毕业
第一次拿着工资去寻找“诗与远方”，便是来到了湘西凤
凰。而在沱江畔听涛山上瞻仰了沈从文先生简朴的墓地后
，极为感动。由此一颗种子在思想的土壤里扎下根来。博
士论文以二十世纪匪类文学为研究对象（《百年文学匪类
叙事研究》），其中沈从文先生的湘西匪类题材作品专辟
一章加以论述。从沈先生的自传里知道了他的一位老上司
——湘西巡防军统领陈渠珍，对这位有匪王之名的边地士
人有了研究兴趣，于是有了后来的《湘西王陈渠珍》的出
版。而博士后研究期间，在刘勇教授的悉心指导下，进一
步研究了沈从文的文学创作、文学思想与近代湘西军人政
治文化的关系。这是一个学术研究逐步深化的过程，同时
也是我的个人生命体验和现实观照与这种学术研究不断碰
撞契合的过程。
我认识到，沈从文先生作为一位思想者对于现代中国
和当下社会越来越重要的意义。他致力于用爱与美、用艺
术来作为一种“更强有力光明健康人生观”的基础，试图
在传统文化精神崩塌的现代社会重建一种更新的文化观和
人生观。这种重建的意识是对于二十世纪民族精神状态和
文化困境洞彻后的忧患，是非常具有预见性的。时光飞逝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今天社会道德人心的崩坏，文化价
值的迷失，更令沈从文先生那沉静里包含激情的言说如烛
如金照亮着我们思考求索的道路。
尤其在我阅读二十世纪上半期的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的
生命哲学思想著作，阅读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小
王子》和《人类的大地》以及拉丁美洲作家加西亚·马尔
克斯的《百年孤独》之后，我看到了沈从文与其他民族二
十世纪伟大作家某种思想上的相似性。他们都在思考，走
到二十世纪、经历了残酷战争和社会转型的人类要如何面
对荒芜的世界与人心，他们都对生命本身加以凝视，都主
张给生命以“爱”的能量，这绝不会是偶然。
我想，随着岁月流逝，二十世纪的人类社会在新的阶
段所面临的机遇与挑战、困惑与选择在二十一世纪将继续
展开，继续发生作用和影响。也正因为此，沈从文先生的
言说会与更多人有更多思想上的联结与情感上的共鸣，带
给现代人以智者的启示。一定会的。
书已付梓。而沈从文先生墓上的那句“照我思索，能
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依然常常浮现于我脑海，
这种非凡独有的清醒与笃定，其底气来源于何处？一个湘
西人毕生为“人”而奉献的热忱从何而来？而我，为何偏
偏成为了沈从文先生文学与思想的追随者？
我想，这一切也都不是偶然。
最后特别感谢恩师——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刘勇教授
在我读博士后期间对我的悉心指教；感谢上海三联出版社
的黄韬先生、殷亚平女士，没有你们便没有这本书的出版
；感谢我的单位湖南警察学院给予我的出版资助，一直以
来，因为学院的支持我才能够做我喜爱的学术研究，体会
写作成书的快乐。
谢谢。
罗维
二零一八年八月二十二日记于辉书房

军人与士绅：近代湘西箪军文化传统的形成
一、一支军队
1937年11月7日凌晨，嘉善，在即将来临的战争阴影下已经成了一座空城。
三个月前，也就是1937年8月13日，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遭到了日本军国主义者的侵略，拉开了淞沪会战的帷幕。三个月的拉锯战中，东方最为繁华的都市变成了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
三个月后，上海失守，蒋介石下令全军撤离淞沪地区。同时日寇另行开辟战线，在杭州湾的全公亭、金山卫强行登陆，企图突破嘉善防线向东推进，支援上海的日军，再向杭州推进。
于是，嘉善成了敌我争夺的焦点。
嘉善城里的老百姓都已经转移，剩下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还算忠于职守的县长。他手上提了一串编了号码的钥匙，在火车站焦急地等着前来接防的中国军队。
终于，一列老式货车改装而成的军用专列一摇三晃地驶进了车站，从宁波赶来接防的军队总算到了。陆续下来的士兵们一看就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黑压压的一片，身上背的多是仿汉阳造的火枪。这支部队的番号是国民党的一二八师。
一二八师的大部分官兵都来自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湖南小县城——凤凰。这些军人的装备极其简陋，除了用火器，他们真和半个多世纪前参加湘军与太平天国之役的祖辈们没有什么区别。与武装到牙齿的日寇相比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他们没有大炮，没有飞机，弹药也不足。
这些充满乡土气息的土著士兵，却创造了一个战场上的神话，以极其劣等的装备抵挡了日军日夜不断的疯狂进攻，坚守阵地七天七夜，为中国军队赢得了防守备战的时间。据记载，在嘉善阻击战中，一二八师参战官兵有5799人，阵亡官兵1741人，在阵亡官兵中80％是湖南凤凰籍的官兵，湘西健儿写下了中华民族抗日战争史上悲壮的一页。①
十年后，也就是1947年，沈从文在他的文章《一个传奇的本事》中回顾了这次荡气回肠的惨痛战役：
全师大部官兵都牺牲于敌人优势日夜不断炮火中，下级干部几乎全体完事，团营长正副半死半伤，提了那串钥匙去开工事铁门的，原来就是我的弟弟，而死去的全是那小小县城中和我一
同长大的年轻人。①
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想见这支进入了历史大叙事的军队与凤凰这座湘西小城以及沈从文的个人人生有着怎样密切的关系。
人们都知道沈从文年青时有过一段军旅生活，但并不一定知道这段军旅生活对于沈从文的意义，更不会明白“军人”这一概念在沈从文的人生中所占有的重要位置。
事实上，如果要追溯沈从文文学发生的原点，我们必须面对凤凰——这座特殊的湘西石头小城，筚军——驻扎在小城中的这支历史悠久的帝国边地军团，这既有关于沈从文个人的命运，也有关于沈从文笔下“边城”世界的意义建构。
对于故乡凤凰的军人文化传统以及自己的从军经历，沈从文在自己文章中多有提及：
我是到军中混大的。十三岁到如今，八年多了。我做过许多年补充兵，做过短期正兵，做过几年司书；以至当流氓。人到军队中混大，究竟也有点厌烦了（但不是觉悟），才跑来这里，诚如先生所说，扛张文凭转去改业。P11－13